我离开故乡四十年了,关于故乡的种种情形已陌生了好多,因此对于故乡的事情也有点淡漠了。但有个地方,我是特别怀念的,那就是村庙,它曾做过学校,承载过我五年的小学时光,还因为模糊的童爱,常常勾起我有趣的想象。
村庙原是在村头,庙门前有个大戏台,现在被围在了村子中央,我记事的时候庙已是学校了,用一个破犁铧做课钟,声响有点沉闷,很像深山古寺里的木鱼声。
据曾存的碑文记载,这个庙始建于明嘉靖四年,以后分别在明末、清中期和民国初年大修了三次,属典型的北方四合大院,庙堂高大宽敞,做过复合班的教室。族长三爷说:“村庙青石台基,方砖墁地,圆木檐柱,飞龙彩绘,古柏森森,是方圆几十里的古刹圣地,香火旺极一时。”我第一次进庙门已是“文革”中期了,庙里光秃秃的,一片狼藉,院里还散堆着“破四旧”留下来的砖雕和神物,庙院里只有一棵溜光的杏树,供学生上下攀缘作乐。南墙边长满野草莓,红红的,吃起来有点苦涩。庙的东南角有一间小殿堂,高高的台阶之上是校长的办公室,门侧的墙上镶块石碑,是同治三年的,记载着村庙的历史。还有几首古诗,当时读不懂,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前些日子,嘱少时的同学拓来一份,但已不是儿时看到的那块石碑上的文字了,字里行间也不完整:“寒山树影,山雨看村,微风鸣蝉,万事遂宁……”这些文字现在读来还觉得很美,隐隐见其静幽,品而知其朴雅,思而晓之美妙,只是这么多年故乡的少儿以此碑作滑梯,玩游戏,字迹都磨得模糊不清,实在是难以辨认了。
我们在村庙上学时,老师和村干部常常组织我们这些小学生排演一些应时的小戏,有的扮长幼,也有的演夫妻。戏后扮长辈的总是摆谱沾光,俨然有长辈的矜持和威风;演夫妻的往往被高年级的大同学调侃,指定为“婚”,时间长了,做同学也生分起来。我忘记了是什么时候,与我的那位舞台上的“妻”开始陌生起来,从小学到初中,上高中我到县城里去了,这些年来都一直这样羞涩着,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在闲读时隐约还能触动那份青涩,偶尔还会浮现少时那两小“有”猜的场景和情节,想来仍有几分的情趣,这些追忆常引起我很多很乱的感慨来。最近几年返乡,偶尔碰到她几次,只是隔路相望,也没搭过腔。她的子女都已婚嫁了,听说她都成祖母辈的人了。时光流逝,童年的一切都已成了村里老宅上斑驳欲落的墙土,陈旧得不像样。但村庙里的童心童真童事童趣,今天想来仍是这般的天真与温馨!
不知什么时候,学校从村庙里搬出,村庙经过翻修,又回归成了村庙,只是新修的村庙,极似普通的民宅,无石雕砖雕缠花、重翘重昂斗拱,无琉璃瓦盖顶、吻兽陶鸟衔云,不像是神圣的殿堂,看上去确是少了许许多多的古朴和威严,但却平添了不少世俗的气息和生活的趣味,各路神仙从神坛走向了民间,与百姓贴得更近了。庙堂上供着佛祖、孔圣人和太上老君,侧堂还供着关帝和几尊神像,也有远祖的塑像,这既体现村人信仰上的兼容,又体现诸神之间的和谐,还表达了村人虔诚的宗教情怀和善良的处世哲学。村人或在节日节气,或有家事国事,都要去燃香祈福。村里的老年人无事时也爱到庙里谈天说地,搞些文艺和健身活动。
在外漂泊多年,虽然创伤和幽怨颇多,说过很多感伤的话,写过很多哀怨的诗,画过很多寂寞的画,哼过很多忧郁的歌,走过很多孤独的路,说实在的对眼前的繁华和名利,我早已感到虚无与厌倦了,在夜读时我也会偶尔参透一些道理,很多是与生俱来的,机遇总是偶然的,命运才是最强的。因为从骨子里,我始终还是一个山里人,与周围的包括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很多东西还是格格不入的,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命俨然只剩下一个空壳,心田如漠,什么有生命力的植物都很难长出来,于是乡愁一来,总是感到没着没落,神魂开始飘荡,生命始终处于流浪状态,即便是朝着大山,朝着故乡,策马飞奔,倾心相扑,反而觉得与大山与故乡离得越来越远了。但在这修葺一新的村庙里拜谒,又忽然觉得自己的根原来就在这里,而且扎了那么久,这么深,于是关于自己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顺逆和荣辱,我都视之如轻风漫吹,随着庙前山上的那抹正在绚丽着的晚霞,灿烂过后,消逝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