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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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高千丈营养靠其根部，人行万里背后总有一个故乡。不论岁月怎么流逝，不论人生是何模样，总有一些回忆深深地印刻在我们的脑海里，总有一些往事使我们无法忘记，总有一些故人让我们久久地怀念。
我的爷爷出生于民国时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老农民，从他们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人世间的疾苦几乎都没落下，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太多。他们亲眼目睹了新中国的崛起与建设、发展，他们深知和平的来之不易，深知一个国家发展的重要性，他们那代人是前半生苦而后半生还苦甜参半的一代人，也是值得我们特别尊敬的一代人。
我出生时爷爷已年逾花甲，我们一家五口人一起生活在一间高架瓦房里。当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拂了整个华夏大地数十年，可位处国家西南边陲的农村依然贫苦，所以我一出生，爷爷就给我起了个乳名，叫旺富，寓意着希望国家赶快兴旺富裕起来，人民的生活赶快有所改善，也寄托了爷爷对我的疼爱，希望我以后能够兴旺富贵。我是非常赞成前者的寓意的，而后者便有些唯心了。
差不多五六岁时，我便已开始随着父辈们上山去干活了，其实我所谓的干活，就是在地头的角落里照顾还不会走路的妹妹，让母亲能够专心地干活，爷爷有时候也会来帮衬着干，只不过动作已经没有父亲那么干净利落，干了一气便要站着休息一会儿，抽一袋旱烟，他休息的间隙总会将双手交合杵在锄头把上，环视着耕地四周山上那些光秃秃的小地块里，似乎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因为我是爷爷的第一个孙子，又是男孩，所以小时候爷爷对我特别偏爱，只要条件允许，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尽我所欲，我也最爱粘着他。不干农活时爷爷几乎走到哪都要带上我这个小跟屁虫，抱着、背着地抚摸个不停，还不时地用他下巴那白白的胡茬在我的脑门上爱抚着我，弄得我极痒痒，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他就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将我抱起站在他大腿上与我相视而笑，尽享天伦之乐。
爷爷因为早年过度地操劳和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胃一直都不好，而且有严重的风湿，天晴下雨膝关节处就痛得厉害，有时甚至没法行走，所以父亲也经常嘱咐爷爷，让他不要再上山去干农活了，尤其是重活，爷爷也体谅父亲的一片孝心，重的农活倒也不再沾手了，只是负责出出主意，动动嘴皮子，告诉父亲地应该怎么种，种子应该怎么选等等一些杂碎的活儿。可是劳作了一辈子的爷爷怎么可能完全地闲下来等吃等喝，在他心中早已谋划了一件大事。
我七八岁时已不再爱粘着爷爷玩耍了，他似乎也没有了那么多空闲的时间来带我到村里去串户拉家常，而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出入家门，有时候连想和他搭上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忽然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玩耍时看到墙角下靠放着两捆小树苗，大概有三十厘米多高，我急忙跑去问爷爷院子里的小树苗是拿来干什么的，爷爷回答说：“当然是拿来种的了。明天，明天是个阴天，爷爷带你上山种树好不好？”我为了能跟在爷爷身后，便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爷爷吃过早饭，带上水和干粮、锄头、树苗便往山上进发了，爷爷牵着我的小手，我们来到了划分给我们家的那片山上的小地块里，将带上山的水和干粮放到地坎上，爷爷歇了口气，便开始用锄头打坑，坑打好了，便叫我拿一颗树苗递给他，爷爷将树苗的根部放入土坑里，便转眼看着我，说道：“来，过来帮爷爷扶住树苗，爷爷好填土回去。”我木讷般地走过去，两只小手扶着树苗，爷爷则将泥巴填了回去，一边填一边对我说：“扶直咯！只有现在树苗小的时候扶直了，以后这些树苗才会长得高长得直。”我那时尚不知道爷爷说这话的深意，直到懂事后方如梦初醒。
爷爷填完泥巴，并在填回去的泥巴上踩两脚以压实泥土，然后又冲我说：“记住，这是咱爷孙俩一起种的第一颗树，得记好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栽第一颗树苗的操作，不一会儿，我和爷爷就栽下了十多颗树苗，只不过越到后面，只要见爷爷打好土坑，我就眼疾手快地将树苗的根部放进去，等爷爷填好土，我就自告奋勇地去踩实泥土，当他去打第二个土坑的时候，我还在一边握住树苗一边蹦蹦跳跳地踩着上一颗树苗根部的泥土，爷爷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踩泥土的样子，嘴角咧了咧地笑了，那个笑容朴实善良、和蔼可亲，我至今未忘。
种树的间隙，爷爷也会休息一会儿，坐在地坎上点上一袋旱烟，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望着刚刚种下的小树苗，眼睛里有充满了期许。爷爷还给我讲起了以前这些山上的景象。爷爷说：“旺富啊！你能够想象吗，你眼前所看到的这些光秃秃的土块里，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吗？”我环视了一周，便童真般地摇了摇头。爷爷说：“让我来告诉你吧！”
以前这些山坡上都是参天大树，茂密得只能透过树叶之间的间隙才能看到阳光，有些树大得要七八个壮汉伸开双手才能合抱得了，那时候我们上山放牛、干农活，山间小道旁的树上全是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叫，哪像现在，满山遍野都开垦来种粮食，一个石头缝也不放过，只要里面有点泥土，只要能伸进去锄头，就能种一窝玉米。”我不假思索地回问爷爷：“那现在怎么会像这样呢？”爷爷说：“搞‘大跃进’呀！砍了树木去练钢材，砍着砍着就砍完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大跃进”，只是一直听爷爷说：“没有搞‘大跃进’之前，这满山的树啊，密密麻麻，直入云霄，什么斑雀、锦鸡、山猴、狼、鬣狗、花豹都能够时而看到……我想爷爷这话倒也是真的，因为在我们当地，每当哪家孩子哭闹很厉害时，大人们就会吓唬道：“再闹就把你扔到外面让豺狼叼了去。”他们是真的见过，也真的发生过豺狼吃孩子的事件，只要这样一吓唬，哭闹得再厉害的孩子都会立马安静下来。爷爷还说，以前他们年轻的时候，烧柴根本不用砍树，只要到林子里稍微转一刻钟，就能拾得一大捆干柴，烧火做饭最快了。
爷爷说当年他就曾参与到砍树的行列当中去，那时他们也是一股子满满的热情与干劲，不知道后来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爷爷说，自从树砍完以后，原本生长树木的地方就被开垦做了庄稼地，种上了粮食，很少有人意识到要再去种树，久而久之，天空慢慢地变得没有以前蓝了，水也没有以前清了，而且一旦下起暴雨，山洪就会冲毁很多地坎、泥土大量流失，地便不再成地，粮食也就种不成了。后来土地下放到户后，人们才慢慢意识到了树木的重要性，才逐渐地种起树来，但有的人家人多地少，要是种树不种粮，那么粮食就不够吃，这就产生了土地到底是种树还是种粮的矛盾。
爷爷早就有这种忧患意识，早年间便会在一些地块面积小而用处不大的地里种树，还因此遭到了家里人的反对，奶奶对爷爷说骂道：“这老头子，好好的地不种粮食，拿去种些什么树，难道你是嫌树皮没有吃够吗？”爷爷则回答道：“你懂什么？要是只为了吃饱饭，而山上没有树，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一下大雨就冲垮地坎，冲走泥土，看你怎么呼吸，看你还怎么种地，也得为后人考虑考虑啊！”这时奶奶没有了话回答，便不服输似地道：“是咯！你觉悟高，行了吧！”
再后来国家出台退耕还林政策，允许农民留有适当的自留地，其余山上的地里便开始植树造林。退耕还林政策没有出台前，我和爷爷一起去种的树苗都是爷爷想方设法、甚至花钱买来的，这个政策出台后，树苗就由政府供给了，农民只需要到指定的地点去领取树苗即可，而这也正合了爷爷的心意，因为这样就不用再为寻找树苗而发愁甚至自己掏腰包了，也避免了自己花钱买树苗而与奶奶发生口角之争。
爷爷常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或许我们这代人是看不到这小小的树苗长大成林的时候了，也享受不了这些长大成林后的树下的凉爽，但你们能看到，你们能享受到，后代子孙也能看到，也能享受到。
爷爷像对待我们这些孙辈一样，仔细认真地对待那些他亲手种下的小树苗，好像那些树苗也是他的孙子孙女一样。每当他到地里干活或者巡视时，都会去看看这些树苗的长势，如果发现有因风吹倾斜的就扶正它，若发现有干枯的，就记下数目，过后想方设法地找来新树苗补栽。他对他亲手种下的这些小树苗的关爱有时甚至超过了对我们的疼爱。
爷爷没有读过一天书，就连他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斜斜的，可是他在那时就已经感觉到人与山林之间已不是和平相处了。后来我上了学，有一门课程叫《自然》，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讲授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还告诫我们，人如果过分地破坏大自然，将会遭到大自然的报复，还给我们传输了要保护大自然、爱护大自然的意识。从那刻起，我才知道，爷爷做的乃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尽管他究其一生只种了几亩地的树苗，相对于整个地球来说显得那么的渺小，可在我心中，爷爷做的事业非常的伟大，我还在《自然》课后写了一篇名为《我伟大的爷爷》的作文，得到了语文老师的好评，并作为范文在课堂上当众朗读。
山上的树苗和我们在一天天地成长，爷爷也在一天天地老去，遗憾的是，爷爷还没有等到他费尽苦心亲手种下的小树苗长大成林，就因多年的操劳而积劳成疾，撒手人寰，他没有亲眼看到的，还有我这个大孙子已经长大成人。
或许是巧合，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春天，他早年种下的野樱桃树便开花了，山上一片白，那个白是最纯洁、最美丽的颜色；也可能是爷爷与这片山林有解脱不了的缘分吧！他的墓地就选在了这片山林之中，爷爷终归还是放心不下这些树木与这片土地，在劳碌了八十二年之后，回归了这片曾生养他的山林土地之中，从此他就可以永远地陪伴在这些树木身边，看着它们慢慢地长成参天大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转眼间十六年过去了，接过了爷爷手中的锄头，我每年都要到这片山林来巡视几次，看着这些长大长高了的树和曾经与爷爷一起踩过的足迹，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当年我和爷爷种下的小树苗，现如今已长大成林，在蓝天白云下，绿色覆盖住了曾经光秃秃的山坡。栽在泥土肥沃处的树已有十多米高，树的根围已达到三十多厘米，泥土比较贫瘠处的树木已有大碗的碗口般大，五六米高。
这几年清明节去给爷爷扫墓踏青时，伴随着春风吹来的，除了春天的气息，就是这山林里的勃勃生气，树长高长大了，各种各样的鸟儿飞来了，爷爷也已安卧在这里已经十六年了，他是否知道，当年他心里的一个盘算，已经成为当今人们的一个共同理念了，那就是建设生态文明。
每当我嘴角衔着一根绿绿的野草躺在爷爷的坟墓旁仰望蓝天白云时，回忆起曾经与爷爷种树的一幕幕，我似乎看到了爷爷那慈祥的面容显现在天空中，他和蔼可亲地笑着对我说：“孩子，你们终于生活在蓝天白云、绿水青山之下了，你们可真幸福呀！”是啊！我们真的很幸福，生活在这天蓝水清的新时代，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地维护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与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生态文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