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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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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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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袋县长赵志安

(此文在维坊市“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文学作品征文”中获得二等奖)

一 

落日时分,夕阳悄悄融进了裙带河,裙带河东畔的赵家营村笼罩在一片炊烟袅袅之中,看上去天色马上就要黑了。

夏收刚刚结束,正是农闲时节,赵家营村的街巷口聚集了些许扎堆闲聊的庄稼汉。赵家院门口围聚着三个人,地面上铺着一张缺角少棱的纸棋盘,棋盘上摆着些许棋子。棋子是枣木的,颜色黢黑,看上去是有些年头了。

捉对厮杀的是两个男子。东边坐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屁股底下垫着一条麻袋,微翘着嘴角,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他叫赵治安,站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弟弟赵治堂。与赵治安对弈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叫赵文时,在村里论行排辈,赵治安管他叫“二叔”,两家也是左右邻居。

说起下象棋,赵文时可是赵治安的老师,没想到一年不到,赵志安棋艺忽长,竟然把他杀得丢盔弃甲。赵治安的棋艺忽长,想是拜了什么名师,实则不然,他并没有拜师学艺,全是自己研究的。赵治安脑袋瓜聪明,凡事都用心。

赵文时不出所料地败下阵来,正一筹莫展的时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表弟,你休息会儿,让我来试试。

赵文时扭头打量,见身后站着一个中年人。此人正是他的表哥刘旭东。

赵治安根本就不把这个刘旭东放在眼里,觉得他也是个臭棋篓子。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刘旭东绝对是万里挑一的象棋高手。大约走到十几步上,忽听刘旭东低喝一声,将军――

赵治安定睛打量,脸色顿时变了。这是一步死棋。

二人连下三盘,赵志安盘盘皆输。刘旭东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子,不下了,不下了,困了,回家睡觉。看样子他失去继续下棋的兴趣了。

赵治安捏着一枚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棋子慢腾腾立起身子。赵文时将地上铺着的棋盘一抖搂,提在手里,盯着赵治安笑着打圆场,大侄儿,天色确实不早了,咱们该各回各家了,你若还想跟我表哥下棋,明天我让他再过来。

棋局就这么散了。刘旭东与二人辞别,点开步子顺着弄巷向东直去。他家住在段村。段村离着赵家营也就五六里地,刘旭东经常遛达着到张文时这里串门。

赵文时也拎着棋盘回了家。赵治安进了堂屋才反应过来,手里还握着一枚象棋棋子。他苦笑一声,随手将棋子装进了外衣上口袋,寻思着等再下棋的时候,把棋子还给赵文时。

是夜,赵治安久久难眠,脑海里不断重演着与刘旭东的棋局。正当他蒙眬欲睡的当隙,院子里传来爹的吆喊声,书策(赵治安的乳名),起炕推磨了。

那时候,赵家做着豆腐生意。

赵家男女老少共计八口人,赵治安的爹娘,弟弟赵治堂,还有四个妹妹。这八口人八张嘴就指着村西裙带河畔的一亩地糊口,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好在父亲赵克慎有做豆腐的手艺,农闲时节便全家上阵,做豆腐赚些豆腐渣和麸皮以求填饱肚子。这么多年熬着,好歹家人都顺利活了下来,起码没人被饿死。

赵治安挑着豆腐担子出了门。他腰里别着一杆杆子秤,扁担上包裹着一条麻袋。他迈开大步向南直去。他的目的地是段村,他还琢磨着段村的那个刘旭东呢!昨天的对弈让他耿耿于怀。

赵治安即将赶到段村村口的时候,忽见从村中街口奔过来了一彪人马,大约有十几号人,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马车上装满了盛装粮食的布袋。赵治安慌忙闪到路旁让路,那彪人马呼啦啦从他身边奔过去了。赵治安挑着扁担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赶路,大约走了二十几步,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吆喊,停——

赵治安只听得身后奔腾的马蹄声顿止,忽有一个沙哑的嗓音传了过来:你——站住。

赵治安继续迈步。声音再次传来,卖豆腐的那个小子,你站住。赵治安这才顿住步子,慢腾腾回过头来,凝神打量。刚才那彪人马站在离他几十步的位置,都瞪着眼睛盯着他。一个骑着枣红马的汉子举起马鞭朝着赵治安一指,小兄弟,扁担里挑的啥?

赵治安乐呵呵地大声回话,豆腐。

那汉子又问,你挑着豆腐干吗?

赵治安觉得他这话问得好笑,挑着豆腐能干吗?卖呗!于是大声回答,卖豆腐啊,去段村卖豆腐。

汉子朝着赵治安摆摆手,嬉笑着说,你过来。

赵治安以为那帮人要买他的豆腐,挑着担子向他们走去,边走边嬉笑着推销他的产品,大爷们好眼力,俺家的豆腐白白嫩嫩,吃着上口,不信你们可以打听打听,赵家营村赵家的豆腐,四五邻庄都说好吃……

赵治安嘟嘟囔囔走到众人身边,抬头盯着一个跨着黑马的黑脸大汉,笑嘻嘻地问道,大爷,你要买豆腐吗?

黑脸大汉满脸横肉,冷冷一笑,七爷不买你的豆腐。

赵治安不解,疑问,不买,你叫俺过来干啥?

黑脸大汉说,七爷想吃你的豆腐,又不想花钱买,小兄弟,你说咋办?

赵治安心里咯噔一下,暗忖:难道这是一帮地痞无赖?

赵治安正思量间,黑脸大汉慢腾腾从腰里掏出一把“磕头虫子”,指着赵治安笑问,知道这是啥玩意吗?

赵治安讷讷地摇摇头。

枪——黑脸大汉拖着长音回了一句,又皮笑肉不笑地问,要不要试试?

赵治安不断摇头,边摇头边往后退着步子,嘴里还不断嘟囔,不想试,不想试,大爷,俺就是个卖豆腐的。

黑脸大汉旁侧的红脸大汉盯着赵治安大声说,娃娃,没听说过俺们大当家刘七爷的名号吗?看你年纪小,不伤你性命,快把扁担放下,饶你一命,不然,你可就小命不保啦。

赵治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豆腐不能白给你们,俺一家人还指着……赵治安话音未落,忽听得咚的一声巨响,磕头虫子既黑又粗的枪筒子里喷出一股闪亮的火舌,一颗钢珠朝着赵治安飞射了过去。赵治安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脚下的步子踉跄不稳,噗通一声栽倒于地,随即不省人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治安从昏迷中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倒在一个人的怀里,周边围了许多人。除了抱着他的这个人,其余的人他都不认识。抱着他的这个人,正是赵文时的表哥刘旭东。

刘旭东见他醒了过来,神情激动地说,治安,你终于醒了。

赵治安有气无力地问,刘叔,我咋啦?

刘旭东朝着他伸出一只手,手心里摊着一个四分五裂的象棋棋子,你小子的命可真大啊!多亏了这颗棋子啦!没有它给你挡子弹,你可就醒不过来了。

赵治安突然想起了昨天下棋的时候,随手装进口袋的那颗棋子,随即尴尬一笑,刘叔,这是你表弟的棋子,我还没来得及还给他恁!

刘旭东也随着他笑笑,傻小子!没有这颗棋子,你的命早就没了。知道那个开枪打你的人是谁吗?他就是这一带的大土匪刘黑七啊!他领着他的手下到我们村抢粮食,怎么就这么巧,被你撞上了。

刘旭东把赵治安送回了家。那天他跟他讲了许多事情,赵治安才知道经常来益北乡抢劫的土匪不止刘黑七一帮人,还有窦宝璋、崔老九……一个比一个凶残。刘旭东说,治安,如今天下不安宁,土匪猖獗,想要过太平日子,必须拿起武器自保。

怎么自保?赵治安讷讷相问。

刘旭东说,现在咱们益都县各地都成立了红枪会,拿起枪保卫我们的家园。我们村正在筹划之中,我表弟也在你们村策划红枪会的事儿,你可以跟着他干。

十天后,赵治安带着弟弟赵治堂加入了赵家营村刚刚组建起来的红枪会。赵家营村的红枪会有二十多号人,全都是本村的青壮年。农忙时他们忙着收获耕种,农闲时便跟着赵文时在村南的场院里练习杀敌本领。场院里红缨翻飞,时时传来哼哈之声,倒是有一番热闹景象。

赵治安头脑灵活,身形矫健,为人又热情坦诚,不久就被提升为副会长,实际上是红枪会的智囊。他给会长赵文时提建议,二叔,咱们把队伍拉到裙带河边去操练吧!

赵文时有些不解,为啥到那里操练啊?

赵治安说,那个地方适合隐蔽。土匪的大队人马来了,咱们可以从裙带河边的芦苇荡里安全转移。赵治安说得没错,裙带河向北一直绵延到小清河,两侧长满茂密的苇丛,他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在那里捉迷藏,只要藏进裙带河边的芦苇荡,就甭想被找到。

夏收结束之后,也是众多土匪们最为猖獗的时候,进村抢粮的土匪一波接着一波。益北乡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是所有掠食者眼中的一块肥肉。

赵治安提出了一系列的拒敌建议:首先要围着村庄修建一整圈儿土墙围子,红枪会的队员轮流值守,其次粮食不能再藏在地窖,裙带河畔的芦苇荡是藏匿粮食的最佳之处,保证万无一失。赵文时果断采用他的提议。这一招果然奏效,几拨进村抢粮的土匪先后无功而返。

众匪都来抢粮,奇怪的是刘黑七没来。这家伙是土生土长的益北乡人,鬼点子也多,赵家营村的乡亲往芦苇荡里藏粮的把戏早在他预料之中,他不想放空炮。直到第一场大雪覆原之后,刘黑七才鬼魅般地出现在赵家营村。这个时节,裙带河边的芦苇荡早已萎蔫枯黄,是藏不住什么东西的,他预料到乡民们会把所有的粮食都藏匿在家家户户的地窖里。

那天赵治安领着部分队员把守在村东入口,赵文时领着部分队员守在西村口,赵治堂则负责来回穿插传递信息。刘黑七是从村东路而来,势必然撞到了把守在村东的赵治安。土围子上负责放哨的是一个少年,叫姜伟,也就十二三岁。他刚刚参加队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土匪,不免有些心慌意乱,扯着嗓子喊,治,治安哥,有,有土匪——

赵治安迅速登上土围墙子察看,果见远处尘土飞扬,跑过来了一彪人马,为首的那人跨着一匹黑鬃马。赵治安即刻就猜出来者是谁了,必是刘黑七的土匪帮。想当年刘黑七曾经打过赵治安一枪,多亏棋子保命才活了下来,如今赵治安见他又来了,气不打一处来,一摆手,兄弟们,出去迎他。

姜伟有些害怕,颤着音问道,治安哥,出去干吗?咱们不守在这里啦!

赵治安说,不守,下去迎接他。

众人跟随着赵治安下了围墙,来到了村东门外面,都握着红枪土炮横在土路当中。赵治安腰里系着一条麻袋,双手挺着一杆长筒土炮站在队伍最前面,瞪着刘黑七横眉怒目,一言不发。

刘黑七一眼就认出了他,跨在马上笑着打哈哈,哎吆!这不是卖豆腐的那个小子嘛!吃了那一枪,咋没死啊!

刘黑七不提此事则罢,提起此事赵治安突然怒火中烧,他瞪着刘黑七直呼其名,黑子,今天有我在,你们甭想进入俺们村,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刘黑七为匪多年,还从来没人敢对他如此放肆。他火爆的脾气压不住了,又从腰里抽出了那把短筒火铳,指着赵治安怒哞哞地说,你小子是活腻歪了,今天我非打死你。

赵治安并无半点儿惧色。他身后的一众队员见刘黑七又要耍淫威,呼啦啦往前聚合,把赵治安挡在身后,都挺着土炮缨枪指着前面的土匪。现场的气氛顿时严峻起来。正待双方对峙之时,忽见村中街跑过来了一群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杆捆绑着红缨的长枪,当前跑着的正是赵治堂和赵文时。刘黑七刚到村东,负责传递信息的赵治堂就跑到村西给赵文时送信,说刘黑七已经到了东村口,赵文时慌忙领着队员赶到东村口增援。

如今的红枪会队员已经发展到四五十号人,这些人把十几个土匪团团围住,人多势众。土匪们的兵器大都是大刀,只有几杆汉阳造,能流利使唤的只有刘黑七的那把火铳。

刘黑七身边的红脸大汉拉了拉他的衣襟,示意他把火铳放下。刘黑七心下了然,琢磨分析着当前的形势。倘若他真开了枪,火铳只能打一发子弹,打死了某个人,绝对会引起这帮人的众怒,每人攮他一枪,能把他戳成马蜂窝。刘黑七找了个台阶下,盯着人窝里的赵治安横横地说,小子,算你命大,今天姑且饶你不死。

刘黑七把火铳插回了腰间,最终领着人灰溜溜退出了赵家营村。此次对峙事件,赵治安认定一个真理:众人齐,泰山移。从那天开始,赵治安在村民们心中的威望陡然提升,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畏强敌,不但头脑灵活,而且很有想法。

转年夏收时节,赵家营村的红枪会重新选会长,赵治安被公推为会长,赵文时担任副会长。赵治安担心赵文时会因此心里不舒服,笑着说,二叔,还是你做正会长,我做副的。

赵文时笑笑说,大侄儿啊!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嘛!既然乡民们认可你,你做就是了。

某年春天,赵治安领着姜伟到刘集村勘察地形。最近一段时期,刘集村土匪猖獗,村里的粮食屡被掠抢。

赵治安腰里别着火铳,姜伟肩膀上挎着一杆土炮,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刘集村西边裙带河的河滩。赵治安琢磨着能否采取以往成功的经验,把刘集村的粮食也藏进裙带河畔的芦苇荡呢?二人正站在一片大洼地里观望,忽见远处尘土飞扬,一彪人马向着这里跑了过来。

姜伟心下一沉,喊了一句:不好,土,土匪来了。

赵治安盯着那队人马愣愣地瞅着,远远望见一面旗帜迎风飘扬,旗面上嚯舞着一个红圆圈圈儿。看着那面旗帜,他想起了赵文时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最近鬼子开过来了,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后见了打着膏药旗的队伍一定要多加小心。

赵治安盯着那面越来越近的膏药旗,对身边的姜伟沉沉说道,那不是土匪,很可能是鬼子的队伍。

什么?鬼,鬼子?姜伟腔调有些焦躁,听得出来,他怕土匪,更怕鬼子。最近这段日子,鬼子侵略中原,一路烧杀抢掠的恶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赵治安沉着地说,别怕,他们下来就是搜捕共产党,我们又不是共产党,怕什么!你只管跟着我走,千万别慌张,越慌越出事儿。

姜伟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低声说道,治安哥,咱们慢腾腾地走,鬼子肯定会追上来,到时候咱们俩就都没命了,还是找个地方藏一藏吧!他说着,转着脑袋四下寻找可以藏身的所在。几步远处竖着几捆高粱秸秆,扎成了一堆秸秆垛,中间留了一个狭窄的空隙。姜伟觉得这是一处藏身的绝佳所在,指指那堆秸秆垛,低声说,咱们钻到那里面躲躲吧!

赵治安扭头朝着那堆秸秆垛瞄了一眼,语气笃定地说,不行,藏进去更危险,你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言罢,将缠在腰里的一条麻袋往肩膀上一搭,迈开步子顺着田垄向南而去。他走了几步回头观望,发现姜伟并没有跟上来。这个时候的姜伟略略迟疑一番,扭身向北走去,走了两步,弯腰钻进了秸秆垛。

赵治安扭头看了一眼土路上走过来的一众鬼子和伪军,离着他不到五十米了,倘若他现在阻止姜伟,肯定会暴露目标,只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南继续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发现地上放着一个礅轱辘子。。

正是春谷播种时节,为了保证出苗齐整,礅轱辘子是用来碾压土地的。可能是这片地的主人正在劳作,中午回家吃饭去了,就把礅轱辘子扔在了这里。如今赵治安正好派上了用场。他弯腰握住礅轱辘子的推把,顺着畦垄碾压着浮土继续往南而去,看上去很像一个正在劳作的庄稼汉。

赵治安伪装得如此相像,仍然招来了身后的一声呵令,你滴,站住。那人一开口喊话,赵治安更笃定那帮人就是一群鬼子。赵治安并没有站住,他再往前走几步,就是一片浩荡的芦苇荡,只要钻进芦苇荡,神仙也甭想逮住他。

赵治安继续往前走,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一颗子弹夹裹着疾厉的风声从他耳畔飞过。赵治安一弯腰,往旁侧小跑两步,一头钻进茂密的芦苇荡中。与此同时,他的身后传来密密麻麻的枪声。他知道,鬼子朝他开了火。

鬼子岂止朝着他打枪,还朝着秸秆垛打枪。而那堆秸秆垛里正藏着姜伟。

鬼子朝着赵治安打第一枪的时候,藏在秸秆垛里的姜伟误以为鬼子发现了他的藏身之所,举起手里的土炮还击,结果这一枪不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暴露了目标,引来了一群鬼子的围攻。结局可想而知,姜伟被打成了马蜂窝。鬼子仍然不解气,从秸秆垛里将姜伟的尸体拖了出来,挺着刀刺攮了几十枪,又把尸体扔进秸秆垛,最终一把火把秸秆垛烧了。

藏在芦苇荡里的赵治安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秸秆垛烈火熊熊,映着一众鬼子手舞足蹈的背影,他能听到他们的开怀大笑声。他浑身颤栗,紧紧咬住嘴唇,眼里滚下了两行热泪。

赵治安拨分着茂密的芦苇顺着河堤向南直去,他没有回赵家营村,而是直接去了段村,他要去找刘旭东。此时的刘旭东早就不在家里住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没找到人,赵治安有些气馁,垂头丧气地向着赵家营走去,快到村口的时候,由对面迎过来了一个人,正是刘旭东。

赵治安见了刘旭东,突然悲愤地说了一句,刘叔,我要加入你们的队伍,打鬼子。

刘旭东问他怎么了。赵治安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如实陈述了一遍。刘旭东愤慨地说,早晚叫鬼子血债血偿。刘旭东并没有立刻答应赵治安的请求,沉思了片刻,说道,你想加入抗日救国团,我们欢迎,只是你得考虑好了,我们干的可是裤腰带上拴脑袋的事儿,你不怕吗?

赵治安摇摇头,不怕。我已经决定了,加入你们的队伍,打鬼子。

刘旭东拍拍他的肩膀,别着急,你回去再考虑考虑,等你考虑好了,我自会去找你的。

转天,赵文时约赵治安到他家里下棋。赵治安惊奇地发现刘旭东也在场。赵志安激动地说了一句,刘叔,你来了?刘旭东微微一笑说道,我这次过来,是专门找你下棋的。

赵文时早就于一张小矮桌上铺好了棋盘。刘旭东与赵治安边下棋边聊天,开始的时候还只是教他一些绝杀路数,后来开始试探性地渗透一些与其无关的话题。

刘旭东握着棋子笑眯眯地问,治安,知道共产党吗?

赵治安点点头,知道,共产党倡导共产主义。

刘旭东又问,知道啥是共产主义吗?

赵治安摇摇头。

刘旭东神情有了些严肃,字字句句地说,共产主义是人类社会的最高理想,在未来的社会里,人人平等,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男尊女卑之别,没有主仆贵贱之分……

赵治安听得痴迷,眼睛里盈荡着憧憬,盯着刘旭东痴痴地问,真有这么一天吗?

刘旭东点点头,语气无限肯定地说,有。我们共产党人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终会有实现的那一天。

我也想加入共产党。赵治安脱口而道。

一个月以后,赵治安在刘旭东的介绍下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时候的赵治安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阳河乡乡长。他利用自己的这个合法身份,在刘旭东的授意下开始秘密组织抗日自卫团。他带领团成员走村串户,散发传单,发表演讲,到处宣传抗日。

赵治安刚开始组建抗日自卫团的时候,找到赵文时商量,问他加不加入。

赵文时犹豫片刻,轻咳一声,慢吞吞地回道,我不想加入自卫团。

为啥?赵治安疑问。

赵文时回道,我想加入抗日逢卫军。

徐文忠的队伍?赵治安惊讶地问了一句。

是。赵文时回道,徐文忠的队伍兵强马壮,现在他也抗日,总觉得跟着他干有奔头。

徐文忠是朱良村人,离着赵家营也就是三节地。他们年龄都差不多大,小时候这帮孩子经常相约到裙带河边玩耍,所以赵治安对徐文忠并不陌生,他想起了一件小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赵治安和弟弟赵治堂在裙带河里摸鱼,逮到的都是些像钢针那么长的小草鱼儿。由于没带装鱼器皿,他和弟弟便动手在河边湿地上挖了一个小水坑,将逮到的小草鱼儿放到小水坑里。一上午的时间收获不少,小水坑不断泛着浑水,那是小草鱼儿游动搅泛的泥浆。

赵治安吩咐弟弟守着小水坑,他回家拿装鱼的器皿。两刻钟后,赵治安提着一个小木桶重新赶回了岸边,十岁的弟弟跑上前紧着告状,噘着嘴说,哥哥哥哥,刚才朱良村的小安儿(徐文忠乳名)来了,跟我要鱼,我没给他。

以后见了他别搭理他,那小子坏着呢!赵治安说着,走到小水坑前蹲下身子,双手插进水里捞鱼,却发现里面的草鱼儿没剩了几条,他扭头盯着弟弟问,鱼都哪儿去了?

弟弟摇摇头,不知道啊!

你确定小安儿没捞走?

弟弟点点头,我确定,我一条鱼也没让他捞。

赵治安疑惑地问,那咱们的鱼咋没了呢?

赵治堂也凑过去看,蹙着眉头嘟嘟囔囔,他确实没捞走咱们的鱼啊!不过他曾蹲在这里看过鱼,还把手伸进水里摸过鱼。

赵治安疑心顿起,再次把手探进水坑里,这次他把手直接插进湿泥里使劲抠搜。水坑里的水泛起浑浊的泥浆,泥浆里漂着无数条小草鱼的尸体。赵治安顿时明白咋回事了,忿忿地骂道,那小子可真是阴毒,他把鱼都摁进湿泥里去了……

徐文忠十六岁就参加了朱良村的红枪会,转年被公推为红枪会会长。朱良村是个大村子,参会人员比较多,队伍比较庞大。徐文忠为人豁达,赏罚分明,队伍在他的管理之下迅速扩张,成了一方霸主。就连土匪们也不敢轻易踏进朱良村。

徐文忠名声鹊起,他的红枪会也被国民政府盯上了。他摇身一变,成了南京中统特务组织的骨干分子,负责收集中共情报。鬼子侵略中原之后,徐文忠打着抗日的旗号也组织了一支抗日队伍,名曰:抗日逢卫军。

却说赵治安听说赵文时决定参加徐文忠的队伍,不免有些惊讶,劝说道,二叔,徐文忠可是个诡谲善变之徒,你跟着他干能有啥好?

赵文时说,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敢和鬼子对着干的队伍,个个都是大英雄。他拍了拍赵治安的肩膀继续说道,书策,红枪会的兄弟们愿意跟着你干,我不拦着,不过我已经决定加入抗日逢卫军了。

赵治安沉思片刻,讷讷问了一句,二叔,是不是……因为我顶了你的红枪会会长的职务,你生我的气了……

不是不是,大侄儿,你也太小看你二叔的肚量了。赵文时连连摆手,貌似说出了他参加抗日逢卫军的真正原因:鬼子配备的可都是先进武器,可咱们红枪会使的可都是大刀长矛,扛着大刀长矛去跟人家拼命,这不是拿着兄弟们的命去拼嘛!相比之下,徐文忠的队伍更强大些,武器也更好一些,我是想多杀几个小鬼子。

赵文时的这番话触动了赵治安的心思,他说得确实有道理,想要拉一支强大的队伍,必须要有足够的枪械,没有枪械的队伍根本就没有战斗力。

回到家之后,赵治安陷入了沉思:红枪会五十个队员,假如每人配一把枪就好了。可是枪械毕竟不是农具,随便找个铁匠就能打造出来,上哪儿去淘置枪呢?

不得不说赵治安是时运当头,想什么来什么,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情满足了他的心愿,也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天天空飘着零零星星的碎雪,赵治安正领着红枪会的兄弟在村南场院操练本领,忽听得身边的赵治堂喊了一声,大哥,土匪来了。

赵治安循着二弟所指的方向望去,果见村南土路上奔跑过来了一大队人马,乌压压一片,看上去得有万数人。队形混散,很像是一支溃败的部队,有的人扛着枪疾步奔跑,有的人拄着枪跑得跌跌撞撞,还有的人干脆把枪一扔,甩开膀子奔逃。

赵治安一摆手,隐蔽。红枪会所有人都迅速藏进了场院的一栋茅舍。赵治安趴俯在茅舍的窗口上继续望着奔逃过来的这支部队,队伍没打旗幡,根本就看不清什么来路。他不禁想起了不日前发生的那档子事儿,想起了被鬼子杀死的兄弟姜伟。他朝着身后的一众兄弟一摆手,下了死命令: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轻举妄动。这支近万人的大队伍,跑过他们的藏身之所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此时天色已沉。觉得安全了,赵治安才摆摆手,出去看看。

众人跟着赵治安钻出了场院茅屋,赵治安径直上了土路,突然吆喝了一声,有枪。果然,地上扔着一支中正式步枪,还有一个子弹盒。赵治安弯腰将枪械捡在手里,熟练地拉了拉枪栓,哈哈!真是天上掉馅饼,盼什么来什么,兄弟们,顺着这条土路好好找找,都找得仔细些,肯定还有枪械。

众兄弟齐刷刷应喏一声,争先恐后地踏上土路寻找枪械弹药。赵治安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奋,肩膀上挎着四五杆长枪,手里提着那个他随身携带的大麻袋,麻袋里鼓鼓囊囊地满装着皮带、皮靴之类的军用物资,甚至还有怀表、望远镜之类的奢侈品。这次他们成果斐然,捡拾了五十支中正式和汉阳造,还有为数不少的子弹以及大量的军用物资。

后来赵治安才知道,那是寿光保安十五旅张景月的部队。鬼子侵占寿光以后,张景月不敢抵抗,率领部队逃跑,才让赵治安捡了“洋落”。

有了精良的装备,赵治安即刻觉得腰杆子都硬了。自卫团的兄弟每人分得一杆长枪,再次操练本领的时候,人人觉得神清气爽,吆喝呐喊声声势震天。

抗战已经到了最艰苦的时刻,就像是黎明前的那阵短暂的黑暗,充斥着腥风血雨。

善变诡谲的徐文忠先是抗日,既而又亲日,经过几次反复之后终于彻底沦为了大汉奸,大肆屠杀共产党。上级研究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拔掉这颗钉子,三支队副司令员杨国夫主动请缨,率部讨伐。

秋末时节的一个夜晚,杨国夫的部队开到了四边县抗日根据地。实际上这个时候的四边县武装大队已经有名无实,大队伍一直在外围作战,留下的人寥寥无几。

臧台土台周遭围着三个村子,分别是臧台、台东和台西。而徐文忠的匪兵大多来自于这三个村子,他们白天齐聚于土台操练本领,晚上都各回各家住宿。

这种状况对于杨国夫来说成了个难题,夜间最利于剿匪,可匪兵各自回家,不可能做到全歼。思来想去,杨国夫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把士兵们分成三拨,都带着武器弹药趁着夜色分赴三个村庄,流窜于村庄巷道,边跑边扔手榴弹。这个办法果然奏效,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惊扰了留在村庄里的土匪,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都溜出村巷,向着土台聚合,也就钻进了杨国夫队伍早就撑开的口袋。

杨国夫感觉时机成熟了,命令开战,双方随即发生了激烈枪战。徐文忠的队伍居高死守,部队打了整整半宿仍然没有拿下土台。杨国夫焦急不已,此时此刻他非常明白部队所处的险境,这场战役宜速战速决,天亮之前必须攻克土台,撤出阵地,倘若据点的鬼子赶来增援,后果将不堪设想。

臧台土冢经过徐文忠这么多年的苦心打造,已经固若金汤,冢顶营部四周建了一圈儿混凝土的龟盖碉堡。此时此刻的龟盖碉堡正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火力网,将冲锋的战士们压在土台根脚寸步难行,由根脚到台顶少说也有二百米的距离,手榴弹根本就扔不上去。杨国夫望着那些龟盖碉堡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讷讷自语,咋办?得端掉这些王八盖子啊!有门迫击炮就好了。

正当战事胶着之际,赵治安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帮忙运送弹药的乡民回家征集土炮。长枪子弹都打不破龟盖碉堡,要土炮有啥用?

两刻钟后,二十多个乡民依着赵治安的意思抱着土炮弹药、以及铁皮剪刀赶到了战场。赵治安接过一杆土炮开始做示范,他先在枪筒上捆绑了一个铁皮筒,又将一颗拉掉拉环的手榴弹猛地塞进了铁皮筒,同时迅速扣动了扳机。嗵得一声闷响,枪筒处窜冒出一道晶亮的火舌,手榴弹被火药顶上了高空,正落在台顶的一座龟盖碉堡上,只听轰得一声炸响,那座龟盖碉堡登时哑了火。

赵治安扭头瞅瞅身后的乡民,都会了吗?

大家伙儿异口同声地应着,会了。

赵治安指指脚下的十几箱手榴弹,把这些铁瓜蛋都打上去,把那群王八盖子都喂饱了。

天空登时飞起了漫天的榴弹雨,那些手榴弹拖着火尾翻着跟头集中在土台顶爆炸。乡民们只打了几箱手榴弹,台顶上能喷火的王八盖子已经没有几座了。杨国夫趁机一挥手,同志们,冲上去,活捉徐文忠。千百个声音回应道,活捉徐文忠——

这场战役杨国夫的部队大获全胜,徐文忠的伪军几乎被全歼,只剩四十余人逃脱了性命,其中就有徐文忠。他率领着残部从土台北部打开了一个缺口,既而翻过农户的墙头,几个跳跃就没了踪影。这家伙可不是吃素的,从小就练就了一身闪转腾挪的逃命本领。

杨国夫命令战士们捡拾战利品,快速撤出了战场,他深知此处不宜久留,增援的鬼子或许正在赶来的路上。经此一役,徐文忠元气大伤,但也彻底与共产党反目。这家伙神通广大,他强征兵丁,扩充武装,不到一年的时间又把队伍拉了起来。这个时候的徐文忠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日本走狗,屠杀共产党更加肆无忌惮。

某年冬天,徐文忠带领三百多人的队伍包围了东朱鹿村,杀了很多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腊八惨案,其中就有当时担任益寿县委组织部长的刘旭东。

在敌人的疯狂围剿下,益北革命根据地失守了。赵治安居无定所,白天把队伍拉到裙带河边的芦苇荡隐蔽,夜晚再出来行动。他随身携带的那条麻袋便派上了用场。白天行动时,麻袋里可以盛纳战备物资;夜晚露宿芦苇荡时,他就合衣钻进麻袋睡觉;有时候必须要过敌人的哨卡,他就把麻袋裹住脑袋遮挡面目。这条万能的麻袋被战友们称为:胜利袋。

赵治安和战友们餐风露宿,填肚子就成了问题。夏秋之际还好说,田地里有地瓜、玉米之类的食物,可以生着吃也可以烤着吃,有时候还能从裙带河里捞几条鱼尝尝荤腥。可是到了冬天就难办了,天寒地冻,大雪封途,田地里再也找不到能吃的食物了,赵治安便提议回家一趟,回家找一些粮食。赵治堂犹豫不决,说回家太危险了,很容易陷入敌人设计的陷阱。赵治安自信地说,不会,这几天瞅个机会我就回家一趟,夜里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保证敌人发觉不了。

是夜寅时,赵治安偷偷摸回了家。这个时辰整个赵家营村都是睡着的,一轮明月悬挂中天,映射着村舍茅屋顶上的白灿灿的覆雪。他没敲院门,而是一个跟头翻过了低矮的院墙,他矫健的身形,甚至都没引起任何一声犬吠。

赵家堂屋的窗纱上透着一抹红晕,那是煤油灯映射的红晕,很明显,屋里的人还没入睡。赵治安感到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他先趴俯在屋门口警觉地听了听屋里的动静,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女人低沉的哭声。

娘,咋办?不行跟我大哥说说吧!赵治安听得出来,这是大妹的声音。

不行。你哥的大部队已经拉出去了,现在他就那么几个人,跟他说他能有什么办法?凭着你哥的脾性,再跟他们去拼命,他又如何拼得过那帮汉奸?这是娘的声音。

这可怎么办啊!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爹受罪,见死不救啊!大妹嘤嘤地哭泣起来。

门外的赵治安轻轻敲敲门,随后推开虚掩的房门进了堂屋。娘见到赵治安的那一刻大吃一惊,腾地从马扎上立起身子,三步两步走到赵治安身边,拉着他的手惊恐地问道,书策,你咋来了?

赵治安反问,娘,发生啥事了?我爹咋啦?

娘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急着把他往门外推,边推边语气急躁地说,你快走,快走,汉奸刚来过咱家里,抓你不着,把你爹给掳走了。

赵治安问,谁抓的?

娘摇摇头,不知道,你快走。

赵治安被娘推到了堂屋门外,他刚想翻越墙头,却被娘又喊住了。娘扭头盯着身后的大妹说,妮儿,快去,把那袋苞谷提过来。大妹应喏一声,转身进了东厨屋,少许,提着一小袋粮食来到了二人身边。娘接过粮食袋子往赵治安手里一递,低低说道,书策,以后这个家尽量别回来,好多人都在找你呐。

赵治安提着粮食袋子返回了裙带河畔的一座小茅屋,那是他们几个人临时寄住的所在。赵治安情绪低落,赵治堂看在眼里,问他怎么了。赵治安便把父亲被掳走的事儿跟他说了。到底是谁掳走了父亲呢?赵治安陷入了沉思,那时候的战斗形势相当复杂,国军、杂牌军、伪军、土匪、汉奸……不管是谁掳走了父亲,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自己。这些人哪个不想要我的性命呢?

到底是谁掳走了赵克慎呢?所有的队员都在猜疑,可是谁也不能妄下断语。正当众人一筹莫展的时隙,忽听得茅屋外有动静。

谁?赵治安警觉地喊了一声,握着枪一马当先冲出了茅屋,继而众人都跟了出来。屋外空荡荡的,并没有什么人。赵治安围着茅屋转了一圈儿,又弯腰仔细辨认地上遗留的脚印。他能确定,刚才肯定有人来过。众人查找一番无果后最终都进了屋。眼尖的赵治堂在临近窗户的炕头上发现了一个小纸团。他将纸条展开,凑到煤油灯上瞅,众人也围上去观看,只见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一行字:赵父在徐部。其意显而易见,赵克慎是被徐文忠抓走了。

赵治安一拳头砸在炕沿儿上,怒哞哞地骂道,早就该想到是他所为,那个阴险狡诈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江湖道义,什么事儿也能办出来。骂归骂,冷静下来之后,还得考虑怎么救人的事儿。可是这人该怎么救呢?徐文忠人多势众,而抗日救国团现在就剩下这么几个人,想要从徐文忠那里把人救出来,实在是异想天开。

短暂的沉默之后,赵治安又砸了炕沿儿一拳,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怒冲冲地说,他徐文忠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他抓我的家人,我也抓他的家人,都是一起长大的,谁不了解啊!他腾地站起身子,把众人环视一圈儿,行动,都跟我走,咱们也去抓徐文忠的家人去,他抓咱们一个,咱们抓他一群。众人跟着赵治安出了茅屋,乘风踏雪向着朱良村而去。赵治安一路上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刚才那个扔纸团的人是谁呢?

他们的行动很顺利,天亮之前赶回了河边小屋,还带回了四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徐文忠的近亲。赵治安盯着哭哭啼啼的四个人说道,大家都是乡亲,我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你们那个亲戚徐团长不讲究,抓了我的家人,我也只好把你们请来了。不过诸位请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们,这里有吃有喝,等什么时候徐团长把我们的人送回来了,我们就会把你们放了。

有一个徐文忠的亲戚似乎还懂得挺多,气愤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这个外甥咋能办这种事儿呢!

赵治安朝着他笑笑,大叔你既然这么说,就知道你是个深明大义的人。这样吧!我把你放了,你去给你的那个外甥报个信,把我家老爷子给放了吧!

老头拍拍胸脯,没问题,我去说,他听我的。

赵治安点点头,好,你顺便给他捎句话,都是从小光着屁股在一起长大的,谁也知道谁,有本事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拼,别让他玩这些邪毛鬼祟。

老头连连点头,当即去了徐文忠军营。老头办事果然有效率,当日中午,赵克慎就被两个人推着木车送回了赵家营村的家里。赵治安随即也将徐文忠的四个亲戚给放了。

赵父被两个士兵推回家中的时候,赵母正坐在堂屋矮凳上抹泪饮泣。大女儿突然跑进堂屋喊了一声,娘,俺爹回来了。

啥?赵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从老伴儿被抓走的那一刻起,她就几乎心灰意冷,从没想过他能安全回家。如今见到老伴儿,老泪纵横,哭泣着问他有没有挨打,被人折磨。

赵克慎说,开始他们打我了,问我治安在哪儿,我哪里知道他在哪儿啊!后来他们就不打我了,还给我油饼吃,今天就把我送回来了。赵克慎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疑惑,末了又问了一句,老伴儿,你托付人救我啦?

赵母摇摇头,没有,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啊!

老两口站在院子里说话,负责送赵克慎回家的一个士兵开了口,嫂子,我哥送回来了,我们回去了。赵母循声打量,她认识这个人,这么多年左右邻居地住着,怎么会不认识呢?正是赵文时。赵母知道赵文时参加了徐文忠的队伍,耿直的她盯着他禁不住喋喋不休地数落起来,文时啊!你也好意思叫我嫂子?好歹轧伙邻居这么多年,我就说你两句吧!做人要有良心,不能青红不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赵文时脸色绯红,垂首不语。

赵文时不说话,赵母却越絮叨越生气,嗓音都提高了一个分贝,继续说教,我看你啊!就是油耧里的西瓜,滚来滚去地没个定性,你那个主子也是那么个玩意儿,你们就滚吧,早晚会滚进油锅里的……

赵文时一言不发,扭头盯着跟他同来的那个士兵说了一句,咱们走吧!二人随即走出了赵家小院。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一九四八年解放济南,徐文忠被俘虏。转年八月,徐文忠被枪决正法。枪决徐文忠之后,随后针对他的问题展开了一系列调查,凡是当年跟过徐文忠的人都受到了严格审查。

赵文时也在这次审查之列。他坐在审讯室的木椅上,神情木然。

审讯员问道,你叫赵文时?

赵文时点点头。

审讯员又问,什么时候参加的徐文忠的队伍?

赵文时回道,一九三八年。

杀过人吗?

没有。赵文时摇摇头,盯着审讯员突然说了一句,我要见你们的上级长官,我要见你们的地委书记赵治安。那时候的赵治安已经担任东海地委整编委员会副书记。

你为啥要见我们的赵书记。

赵文时朗然说道,我是共产党员。

赵文时此言一出,现场顿时沉寂下来。短暂的沉默之后,审讯员又问,你说你是共产党员,有什么证件吗?

没有。赵文时摇摇头。

有什么人证吗?

没有。

谁是你的入党介绍人?

抗日救国团团长刘旭东。

审讯员略一沉吟,刘旭东同志已经牺牲了,怎么给你作证?

赵文时低头不语。

审讯员一拍桌子,赵文时,不要再狡辩了,你一没有证件,二没有人证,谁给你作证?

我作证——

门口蓦然传来一声喊。房门一响,从外面踏进来了一个人。大家循声望去,正是赵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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