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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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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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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门

前言:

一扇极其普通的木门,却蕴藏着一段红色经典,令人肃然起敬,不由得举笔铺纸,将这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描写下来。

人上了年纪,喜欢独处。

坐在自家的门楼口,我特别容易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也特别享受回忆的过程。夕照很暖,能暖出我记忆深处不断跳跃的画面,我努力将这些闪现的画面捡起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中年男子走到我身边,俯身轻问:“大娘,家里有老物件儿吗?”

“你是干吗的?”我警觉地问。

“收古董的。”

“都收啥啊?”

“啥都收,只要是老物件儿就要。”

“门板……要吗?”

“门板?啥样儿的门板?”

我确定他是个古董贩子之后,抬手指了指院门口:“喏!这扇门板。”

他抬起头,疑惑的眼神盯着院门瞅了好一阵子,眉头紧蹙:“这对院门算不上老物件儿,可值不了几个钱!”

我说:“谁说一对了。是一扇。”

他更疑惑了:“一扇?为啥是一扇呢?”

我举起手里的紫砂壶呷了一口茶水,慢吞吞地说:“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我这个想法很奇怪,我突然想讲故事了。

古董贩子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做出一副忠实听众的样子。

我笑笑,扭头向着我家的门楼口望去。金色的夕阳正铺撒在门楼上,把这座破旧的门楼渲染得仿若仙境楼阁。我久久凝视着一扇木门,静静等待着记忆复苏……

我的记忆开始翻滚,看到了一棵树,一棵高大的榆树。后来,那棵榆树摇摇晃晃从我眼前消失了。它消失的那年,我十六岁……

爹正握着一把利斧,砍剁着老榆树的根部。

我问:“爹!为啥砍了它?”

爹说:“打门!”

爹是村子里的能人,也一直是我的自豪,他不但会一手好木匠活儿,还会把脉看病,是村里唯一的大夫。

转天,爹和娘将榆木滚上了仓储房的一条长凳。开始解木板,一片木板还没锯下来,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这个时候,我听到娘喊了一声:“陆航来啦!”我扭头打量,果然是陆航,他正朝着仓储房这里走过来。陆航走到长条凳前,盯着我爹说:“伯,我和你拉锯吧!”言罢,蹲下身子握住了锯柄。爹收了烟袋,和陆航拉起了铁锯。陆航不慌不忙,俨然像个木工的老把式。爹累得直喘粗气,他却呼吸均匀。

黄昏时分,娘做好了晚饭,招呼大家伙儿进屋吃饭,爹和陆航停了手里的活计。我将一条热乎乎的湿毛巾朝着他递了过去:“陆航哥,擦擦脸吧!”他抖了抖浓眉,一对大眼睛很有精神地眨了眨,朝着我微微一笑,伸手接毛巾。他的笑很美,嘴角微微上翘,显露出脸颊上的两个酒窝窝儿。他刚刚把湿毛巾接在手里,却突然努了努嘴巴,脸上显现出痛苦的表情。

我盯着他关切地问:“咋啦?”

他努力一笑,攥着拳头的右手往背后藏,轻轻说了一声:“没事儿!”

我攥着他的手腕,将他的右手抬了起来,盯着他低声说:“把手掌伸开!”

他把手掌缓缓伸开了,掌心和指缝间显现出一道道鲜红的血印。我的鼻子一酸,心疼地埋怨着:“都磨成这样了,累了不知道歇歇嘛!总爱逞强。”

那天晚上我娘做的猪肉炖白菜。陆航缠着手绢的右手无法握筷子,只得用左手夹菜。他从没用左手夹过菜,两只筷子在手里不听使唤,艰难笨拙的吃相引得我一阵阵窃笑。

陆航在我家吃了晚饭,我出门送他。我们两个人披着月光走在村外的南北小路上。我记得那天夜里月亮很美,像个银盘悬在中天,就挂在我俩的头顶上。我俩漫步在田间小路上,他不急着回家,我就慢慢送他,我把他送到家门口之后,他又往回送我,送来送去,我们决定在村中分离。我扭身往家走的时候,他轻声喊住了我:“你等等!”

我定住身形,回头盯着月光里的他,轻问:“咋啦?”

他说:“春杏,明天……我就走了!”

我疑惑地问:“去哪儿?”

他低低地说:“我决定,参加队伍,打鬼子!”

我又问:“参加哪支队伍?”

他犹豫了一阵子:“不知道,哪支队伍打鬼子,我就参加哪支。”

我突然跑到他身边,张开双臂揽住他的腰身,低低地说:“你知不知道,这是玩命的一个决定。”

他双手有力地环抱着我的后背,嗫嚅着说:“我知道。我……”

我抬起头盯着他,语气坚韧地说:“去吧!我支持你,打鬼子……打完鬼子就回来,我等你!”

不知道过了几年,我实在记不清了。某天傍晚时分,院门咚咚得响了起来。爹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一步跨进门槛,急躁躁地轻喊:“关门,把门栓插上。”

我盯着爹疑惑地问了一句:“爹!他是干什么的?”

“当兵的。”

“八路军吗?”

“不是。他是国军。”

“国军?你为啥要救国军啊?”

“谁打鬼子我救谁。”

“他是谁啊?”

“陆航!”

“什么?陆航?他咋啦?”我惊叫起来。

爹朝着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沉地说:“和鬼子干上了,受伤了,恰巧被我撞上了!”

陆航腹部中了一枪,打了个哑眼儿,子弹还留在他肚子里,必须把子弹取出来,才能保住他的性命。爹最终捏出了那颗血淋淋的子弹头,又在伤口敷了一些药,随即顶开压在井口的石磨,出了窖井。我没跟出去,我跟爹商量好了,留在窖井里照顾陆航。

直到傍晚时分,陆航总算醒了过来。他认出了我,嘴唇翕动着说:“春……杏……”

我低声说:“别说话,你的身子还很虚弱呢!”这个时候的陆航,已经是国军整编十一师三团一连的连长。这次,他们一连奉命外出执行任务,正撞上一小股日军,双方随即发生了激烈交火。后来受伤了,爹正在地里劳作,偷偷把他救了下来。

我问:“陆航,你咋参加国军了?”

他点点头:“谁的队伍打鬼子,我就参加谁的队伍。”

我说:“我觉得……还是八路军的队伍好……”

他沉吟不语。

某一天,陆航与我家人辞行,重新返回了队伍。

夕阳不再那么暖了,但变得更艳了。我停止讲述,扭头瞅瞅门礅上坐着的古董贩子。夕阳正投在他身上,把他的胖脸渲染得像猴屁股一般鲜红。他听得很认真,眼睛里辉亮着一抹神采。

我问:“还想听吗?”

“想听!想听!”

我再次闭上眼睛,记忆再次渐渐地复苏了。夏末秋初的一个夜晚,爹披着一身月光站在屋地正中央,黑暗中传来他带着焦躁的一声沉喊:“打起来了!”

娘问:“谁和谁打起来了?”

爹急躁躁地说:“八路军和国军打起来了!”

“啊?”娘惊叹一声,“在哪儿打?”

“临朐县城!”

爹的话音刚落,我似乎听到了由大开的屋门口传过来的轰隆轰隆的响声。外面月光明媚,我断定那不是天空的炸雷声,应该是战场的爆炸声。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紧促的铛铛声,像是有人敲响了一面铜盆,紧着传来一个人清亮亮的喊话声:“大家伙儿都听着,快到南场院里聚合……”听得出来,那是我们村村长的嗓音,村长敲着盆喊着话逐渐远去了。

南场院里,村长跳上一座土台,大声说:“乡亲们,咱们的队伍跟反动派干起来了,战场就在咱们的邻县,临朐县城,这是一场硬仗啊!咱们的队伍损失很大,咱们要积极响应,帮着八路军打国民党反动派……”

台下有人喊:“怎么帮?”

村长大声说:“都回家,有木车的推木车,没木车的挑扁担,反正能盛装物件的器具就行,大家都去乡政府报道,帮着队伍往前线运送急需品,大家快去准备吧!”

村长话音刚落,台下的乡民们便都散了,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家跑,急着回家推木车、挑扁担。我家有一辆木车,也有一根扁担。可是木车轱辘昨天刚断了一根轴撑子,扁担前些日子裂了一条长缝,这些物件爹经常使用,也容易损坏,还没来得及修复。没想到这次情况紧急,看来要耽搁大事儿了。爹急得直搓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娘也束手无策,不断埋怨着爹的马虎。

我盯着院门说了一句:“抬着门板去吧!”

爹沉吟了一阵子,最终应了一声:“好办法。”

我和爹抬着门板去了军用物资领取处。门板上装了两个盛装了子弹的绿皮木箱,随着人流向南赶去。越往南去,枪炮声愈发密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就在耳畔炸响,我甚至能感受到子弹夹着风声从我耳边嗖嗖地飞过。我和爹抬着门板进了八路军的前线指挥所,战壕内外硝烟滚滚,眼前的一幕让人动容,这里貌似刚刚发生了一场肉搏战,八路军与国军的尸体交杂在一起,每个人的死状都无比惨烈。

我瞅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突听到身侧传来一个轻微的呻吟声,遂循声打量,在叠摞成小山的尸体旁侧发现了一个微微扭曲的身影。地上侧躺着两个身着国军军服的士兵,一个士兵手握长枪,长枪的枪刺透穿了另一个国军士兵的胸膛,而那个正在扭曲蠕动的士兵,也被对方的枪刺贯穿了肚腹。这是一副很奇怪的画面,两个国军怎么会打起来了呢?

我瞅着正在扭曲的国军士兵,心头掠过一丝阴霾,他的身影使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让我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人。我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伸手攥住他的肩膀,将他轻轻扳了过来。看到他脸庞的那一刻,我的心一抖,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果然是他——陆航。

“陆航——”我轻喊了一声。

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无力的眼神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或是认出了我,声音小小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你别说话了,保持体力,我要把你送到后方去。”

他苍白的脸色泛出丝丝笑意,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没用了……我不行了……我很高兴,死之前,还能,还能看到你……”

我不再答话,嚯地立起身子,盯着一直站在身后的爹说:“咱们把他抬回去吧?”

爹有些犹豫:“咱们是来抬八路军的,他可是国军啊!把他抬回去……”

我说:“国军咋了?国军也是中国人啊!他可是陆航啊!你那次救他,也没这么纠结啊!”

“那次是打鬼子。”爹笃定地说,可是这次不同,把他抬回去,不好交代啊!”

我说:“那就抬到咱家里去,不去乡政府了。”

爹仍然犹豫,不肯挪动脚步,我却蓦然起身,使劲儿掀下了门板上的两个子弹箱,抱住陆航的腋窝就往门板上拖。爹只得过来帮忙。我俩一起将陆航抬上了门板,快步向着后方退去。

我和爹并没有将门板抬到乡政府大院里去,而是直接抬着去了我家。到了我家的时候,差不多到了夜半时分。

爹说:“还是先把他……藏到窖井里去吧!”我应诺一声,手脚麻利地掀开了那盘压在井口的石磨,又扭身攥住了陆航的双脚。爹躬着腰,双手插进陆航的腋窝使劲儿往上一抬,陆航的上半身便离开了门板,然而,他的脑袋却无力地耷拉了下去。爹又将他缓缓放到了门板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急躁躁地问:“咋啦?快抬啊!”

爹沉沉回道:“不用了。他……死了!”

“啥?”我惊讶不已,只觉得脑袋一阵恍惚,身形不稳,向着地面倒了下去。倒地的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那盘石磨上,只觉得脑袋一阵嗡嗡乱响,随之失去了知觉。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西厢房的大炕上,娘坐在我的身侧。娘见我醒了过来,朝着外屋轻声喊:“他爹!快来!春杏醒了!”

爹说我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我盯着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陆航呢?”

爹说:“我把他埋到村东的小树林了。”

我不再问什么,微微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滚滚而落。

爹说:“杏儿,这回儿,爹怕是惹事了……”

“咋了?”

“埋葬陆航的那天夜里,我遇到村长了。”

当天夜里,爹握着毛刷,将沾染在门板上的鲜血洗刷了个干净。翌日,爹起了个大早,抱着门板打算重新安装到门柱上去。还没来得及将门枢插进底部的石槽,背后传来一声沉喝:“你干吗呢?”

爹回头望,见娘拄着一根拐棍站在身后。爹说:“我安门啊!”

娘腔调严厉地说:“这扇门,咱们不用了。”

“不用了用啥?难道敞着半边口?”

“你再重新打一扇。”

“为啥?”

“我觉得不吉利!”

爹最终遵从了娘的意愿,将这扇榆木门搬进了仓储房的旮旯里,又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打制了一扇梧桐木门板,安装在了院门口。从那天开始,我家的门楼便安装了两扇木质不同、造型一致的门板。

临朐解放战争胜利以后,沂蒙革命老区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人们又过上了期盼已久的祥和安宁的生活。

某天早晨,村长踏进了我家,身后还跟着一个解放军。爹看到这两个人的时候,脸色登时变了。我也有些不知所措。爹曾对我说过,埋葬陆航的那天夜里,遇到村长了。陆航可是国民党。私救反动派的罪过可不小,弄不好还要坐班房。

村长领着那个解放军大步流星地向着堂屋门口走去,爹站在屋门口神情有些慌张。解放军老远就朝着我爹伸出了手,微笑着说:“你就是杨老伯啊!”

爹笑着回应:“是!是!”

解放军笑着说:“我都听说了,临朐战役,你们全家可都是支前模范啊!”

爹淡淡一笑。

解放军问:“听说你们爷俩从前线救下了一个国民党军官?”

“是!是!”爹应了两声,突然觉出了自己的失言,脑袋又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儿!”

解放军又问:“你们救的那个人是不是叫陆航?”

“没有,没有,不知道啊!”

解放军瞅着爹奇怪的神情,语气严肃地说:“老伯!实话告诉你吧!陆航是我们的同志。”

“啥?”爹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也打了一个激灵,一步跨到解放军身前问道:“同志,到底咋回事儿?”

解放军说:“其实,陆航同志早就是一名共产党员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他就找到了我,想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当时我考虑到他的特殊身份,想要他继续留在反动派的队伍里潜伏,做一名地下特工,他欣然应允了。这次临朐战役,他就成功策反了他所在的连队,立下了赫赫战功。事后,我们一直在寻找他,却杳无音讯……”

爹瞅了瞅对面站着的村长,又盯着解放军,嗫嚅着说:“我……把他埋在村东的小树林了。”

解放军脸色沉重地说:“陆航是个好同志。我已经请示上级,为他申请了一等功勋章。”

两天后,乡政府来了一帮人,他们抄着铁锨去了村东小树林,将陆航的小坟堆重新培土,增大了好几倍,并在坟墓前立了一块石碑,其上篆刻着一行大字——革命烈士陆航之墓。

自从我的脑袋在磨盘上磕了之后,就落下了一个偏头疼的毛病。头疼起来的时候,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事儿也不记得了。奇怪的是,只要我抚摸着那扇门板,头疼病就会逐渐缓解,往事也会渐渐在我的脑海里重现。

某一天,我钻进了仓储房,掀起遮盖着门板的大油布,把侧竖着的门板平放了下来,底下垫了四摞砖头,支了一张简易的床铺。娘发现了我奇怪的行举,盯着我问:“杏儿,你干吗呢?”

“支张床铺。”

“你支床铺干吗?”

“从今天开始,我就在这上面睡觉了。”

“你说啥?你脑袋出问题了?那上面死过人,粘过血……”

“粘过血怎么了?那也是陆航的血,死过人怎么了?死的是陆航啊!”

娘很生气地说:“你这丫头,你疯了吗?”

不论娘说什么,我都不再听。实际上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睡在了门板上。孰料,这一睡就是五十年。奇怪的是,自从在门板上睡觉,我的头疼病就好了。

我觉得我再也离不开这扇门板了。

半个多世纪,这座极其普通的农家小院发生了许多变故。三十年后,我爹走了;转年开春,我娘也随之而去。之后,这个小院里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在这个小院里待了一辈子,我不想婚嫁,我觉得自己离不开这座小院,更离不开这扇门板。

我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古董贩子像一尊蜡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门礅上,听得入了迷。我盯着暗夜里的他说了一句:“天不早了,你该走了!”

古董贩子慢腾腾立起身子,或是坐得太久了,双腿的血脉不流畅,他打了一个躘踵,伸手扶住了土墙。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娘,你这个故事太精彩了!”

我也从藤椅上立起身子,拖着藤椅进了院门,他慌忙搭手帮忙。他将我的藤椅摆放在门楼里,又将门外的暖水瓶递到了我手里,躬腰从门礅上提起了那个缺失了拉链的黑皮包。

我问:“你明天还来吗?”

“不确定。你有啥事儿吗?”

“我想请你帮个忙。你明天不来就算了。”

“有啥事儿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

“我想请你帮我换扇门。”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将那扇榆木门板重新安装到院门口。这是它的本质啊!它是一扇门,不应该当成抬物件、抬伤员的担架,更不应该躲在昏暗的仓储房里当成我睡觉的木床。它应该安装在院门口,与它的另一半忽儿闭合,忽儿敞开,就像是一对情深意笃的情侣,时不时地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突然有了一种负罪感,就像是我的自私,无情地剥夺了两扇原配木门在一起的权利。它更应该每天面对着苍穹,面对着蓝天白云,面对着清风明月,面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只有如此,它才会有鲜活的生命,才会对得起它“门”的名号。

古董贩子很聪明,这个故事他听得也很认真。当我说想请他帮忙换门的时候,他或是即刻意会到了我一直当床板睡觉的那扇门,忙不迭失地说:“没问题,没问题,明天我还过来,帮你换门……”

那天夜里,我躺在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不眠。自从睡在这张门床上,我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好,从没有过失眠的事情发生,这是我第一次失眠。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与门床同眠。过了今晚,它将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翌日,我早早地起了床,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妆扮起来。今天是安门的大日子,我要以一种全新的面貌,迎接这个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日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面现愁容。镜子里的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了,白发苍苍、满脸皱褶,那个青春靓丽的我似乎已经远去了,而记忆中的那个他却永远是那个他,那个风华正茂、神采奕奕的他……

梳妆完毕,我又在门床上倒了下来,静静地等待着古董贩子的到来。我相信,他一定会来。我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日头偏西,却一直没有古董贩子的消息。我不仅有些纳闷,难道他不来了?我正疑惑间,传来梆梆梆的敲门声。我拄着拐杖挪到院门口,拔拉开了院门。门外站着那个古董贩子。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古董贩子的意思,他是个聪明人,了然我的心思,知道我有坐在院门口欣赏夕阳的习惯。

他关切地说:“大娘,你稳稳地坐着,我帮你换门。”

他抬脚进了院子,把那扇门板扛了出来。看得出来,他摆弄门扇是行家里手。两刻钟后,就将那扇梧桐木门板卸了下来,换上了那扇榆木门板。随后又握着抹布将两扇木门擦洗一新,看着躺在藤椅上的我说:“大娘,换好了,你看看。”

我看着这对映着夕照的院门长长嘘了口气,多年来的心愿终于了了,如释重负,由衷地说了一句:“这才是原配嘛!”

我微微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没了份量,向着炫丽的夕阳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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