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抚摸着驴背上敞开口的疤痕,心疼得流下眼泪。这个小穴不是个人啊,人怎么能跟牲口致气那。驴子站在月光下,打着喷嚏,嘴里吃着加了豆料的切碎的芋头秧子。这是秋天的夜晚,月光明晃晃地,地上像下了一层霜雪。正是耩麦子的时节。
在我们吴村,有人打驴可不是一件光棍叉子干的事,大伙都知道驴是牲口,是哑巴,不会说话,谁还会与一只驴较劲致气哪?谁要打了驴,在我们吴村是要被鄙视的。可有人就敢打驴,这个人叫小穴,大号吕彦平。
那是1975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刚放学,就看到小穴的闺女大芹在前面跑,小穴的媳妇拿着翻地瓜秧子的杆子在后面断,大芹嘴上流着血,嘴唇肿得老高,湿着脚丫子,披头散发的,象个疯子。大芹一边疯跑,一边喊,我改了娘,我改了娘。别再用大洋杠针攮我的嘴了。大芹的娘一边跑,一边咋呼,打死你这个小憨巴妮,打死你个没脸没皮的小死妮子。村里很多小孩在后面跟着看热闹,跟打狼的差不多。人越聚越多,有人劝,大芹的娘,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哪有听话的小孩?大芹的娘两嘴冒白沫,往地上吐着痰,大婶子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小熊妮欠揍,非揍死她不可。
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芹挨揍,只知道大芹和我二哥在谈恋爱。我猜想,难道她挨揍和我二哥有关系,那时我也没多想。
二哥在联中毕业后,爹托人到老一家里去了两趟,有了眉目。让二哥到村小学教语文。二哥那时正处在苦闷的青春期。有一天我发现二哥正钻在一本手抄书里,像一只上了劲儿的虫子,迷醉似的啃吃瓮理的粮食。说是书,其实也就是有几个页码的样子。二哥不让看,小屁孩看了,以后没法上学了,你光迷了。二哥嘴里嘟囔着,眼离不开那上面潦草的字体。多年以后,才知道那本书叫《少女之心》。
二哥在等待去当民办老师的途中,和大芹好上了。一天晚上,二哥两眼放光,神秘地说,我谈恋爱了。对于蒙昧的我来说,我认为也就是二哥要娶新媳妇了。我问他,和谁家的女孩在谈?二哥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咱爹,爹知道了,非打死不可。那小孩的爹,名声不好,人缘极差。二哥说,大芹。大芹在我脑海里象电影一样闪现出来。她十七八岁的样子,聪慧,美丽,纯洁得象天上的白云。扎着两个大辫子。乌黑。眼睛像汪着一泉水。明亮得很。隐隐约约我对大芹也有了好感,大芹是二哥的对象,我可不敢说出来。
小穴家最近出得事情太多了,不亚于一场灾难。最早是他的双胞胎儿子。先生出来的叫大原,后生出来的叫二原。大原二原三岁多的时候,突然得了感冒。先是大原发烧了,接着二原也发烧了。都到村卫生室里打针,打着打着,先是大原不说话了,过了几天竟然不会说话了,哑巴了。后是二原不会走路了,怪了,一走路撂个子,在过几天,二原的一条腿划拉着走了,一走一趔趄。瘸了。小穴的媳妇哭了,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
小穴的媳妇哭着说,一家人都不让人安生。这日子没法过了。几次都去跳井,被人拦腰抱住了。小穴懵了。整天喝着劣质酒,喝得脸通红,红着眼,眼瞪得跟牛卵样大。我最害怕小穴的牛蛋眼了。心里对他产生了恐惧心理。那天,我正好去上学,路过他家门口,他截住了我。小唠渣,我给你说个事。我一听,以为他在喊别人。我装着没听见,我叫根生。你才叫小唠渣。小穴诡笑着说,小唠渣,你家姊妹七个,你是最小的一个,你娘四十五岁生的你。我愤怒地说,旁人说你是个大坏熊。是个绝户头,一个哑巴,一个瘸子。你闺女也不是什么好鸟,跟人睡觉,把肚子都搞大了。小穴一听我再借别人的嘴骂他。我再前面跑。他在后面追。小穴追上我,给了我两个疙瘩梨。疼得我呲牙裂嘴。小穴神秘地说,我给你说个谜语。我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小穴强拉着我说,根生,你别生气,你身上有虱子吗?我不假思索地说,有。不多。小穴说,我给你说一个药虱子的秘方。你念三遍咒语,虱子就跑了,在也不敢来了。我半信半疑。小穴说,你就说,咬屌虱子,咬屌你,在来咬屌打死你。他连说了三遍。我感觉话里有话,混我。我快速地逃离了他的魔爪。
我三婶子孙继英原来是小穴的嫂,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后来听人说,小穴的哥大穴,嫌孙继英的奶子小,不生养。感觉自己吃了大亏,在加上和孙继英没多少感情,就下了关外,在那里找了一个奶子大的肥胖女人,招了上门女婿,一走就是两三年,不说回来,也不说不回来,将如花似玉的孙继英晾在那里。
大穴象衣锦还乡的大官,回到家就把孙继英给辞了。气得大穴的爹吕永亮三天没进盐味。大穴死活不愿意和孙继英睡在一张床上了。吕永亮日囊着鼻子说,你要认你这个爹的话,还是和孙继英和好,复婚。否则,断绝父子关系。大穴癔症地拿起菜刀,把自己的无名小指的半截给剁了下来,鲜血直流。大穴用鲜血写下了和其父亲断绝父子关系的字据,绝望地离家出走。
大穴走后,大穴的爹一病不起,生了闷气。体重很快消瘦下去。想想自己的大儿子和自己断了来往,二儿子的两个儿子,一个哑,一个瘸,心里不是个滋味。人活在世上真是来受罪的,活着真难。吕永亮自言自语着。
更让吕永亮老汉感到意外的事还在后面。面对刚刚摞好的煎饼,无法下咽。他感到一阵恐慌。就是过贱年的时候,榆树皮都能消化,甚至连石头蛋都能消化掉。然而现在生活好了,能吃上芋头干子煎饼,却不能下咽。面对困境,吕永亮象一缕光,一下子暗淡下去,绝望了,熄灭了。一天,吕永亮到田野里去逛逛,他还是有点留恋着世上的一切。吕永亮半死不活地靠喝水度日如年,最后连一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小穴是村里的耕地好把式,耕地耙地样样都行。整天咦喔的,训牲口跟训人似的。他以为他是牲口的主人。东方红拖拉机没白没黑的在西坡五十亩地里叫唤。那年秋天雨水很旺,我清楚记得那天是个星期天,我跟二哥,三姐去五十亩地里去整地。地是长方形,东方红拖拉机从地的南头往西耕,到西头后,越过地头,往北。在从地的北头往东耕,一次论推。每次到了地中间就留下墒沟。然后用队里的犁子来耕。这天,小穴套着犁子拉着耙来了,中间是两头黄牛,最右边是头小毛驴。说起小毛驴还和我有一段缘分那。爹是队里的饲养员,那头驴是头病驴,是爹把驴牵到家里,慢慢调教好的,还给它开了小灶,偶尔还喂些豆料。小毛驴慢慢地胖了,结实了,灰色的毛油亮,渐渐地能给我家拉磨了。每次都很听话,也不带眼罩子,从不偷奸耍滑,见了我们也不淘气。驴简直和我们形影不离,成了伙伴。只是驴的下身,一伸一伸的,让我们感到奇怪。与驴为伴的日子,对于我来说,有了一段快乐的童年时光。有时候在月夜里,驴会“喂哇喂哇”叫起来。
中午歇晌的时候,小穴拿着鞭子,凑了上来。他腆着脸,小唠渣,过来我教你一个唱。我说,我叫根生。你才是小唠渣。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嬉笑着说,咬屌虱子咬屌你,在来咬屌打死你。连续说了三遍。我三姐听出来了,二哥也听出来了。三姐上来和他争辩,小穴是二哥未来的岳父,二哥没敢上来,那时二哥还未提亲。只是远远地观望着。突然小穴和三姐撑起了架子。眼看事情不妙,我象小老虎一样上去,就把小穴的脸挖破了。小穴当场懵了。我大声地说,你敢侮辱我。猛地我又冲上来。小穴猛地给我一巴掌,把我打晕了。我躺在地上装死。三姐和二哥吓得哭了。三婶子也上来拉架。小穴说,嫂子你怎么胳膊肘子往外拐哪,三婶子羞得退了回去。三婶子说,根生是个孩子,你打他,就是欺负人。小穴说高傲地说,我不光欺负他,我还敢打驴那。
小穴疯了似的,拿起鞭子,猛地往驴身上抽,驴抽嘘着,哆嗦着。我从地上连忙站起来攥住小穴手里的驴撇绳,护住驴的身子。我呜呜地哭着,委屈地说,你凭什么打驴?小穴说,我愿意打就打,想什么时候打就打,你管得着吗?驴是你家亲戚?小唠渣。我抚摸着驴头,禁不住又掉下眼泪。三姐一听小穴说的不是人话,扔下手里的铁锨,向我跑来。我拿起地上的铁锨,我气愤地说,再打驴,我一掀拍死你。小穴说,小唠渣,你玩大胆了,敢一锨拍死我,换你个狗胆也不敢。我火了,刚才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谁要打了驴,在我们吴村是要被鄙视的。
小穴这个人太坏了,竟敢打驴。小穴一边打驴,一边呜呜地哭起来。我大儿子哑巴了二儿子瘸巴了,俺爹也快入土了,俺闺女也要完了。我的日子到头了。驴的皮敞开着,露着骨头。我固执地认为,他打驴就是打的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爹听说我在西坡五十亩地被打的经过,听说小穴也打了他喂得驴,喊来了我当队长的三叔,三叔请示了大队老一,确定逮这个破坏牲畜影响三秋大忙的坏分子。来到地头,一看驴被打成那样。三叔喊来的民兵五花大绑的把小穴捆了起来。小穴咋呼着,打驴还犯法?到了晚上,大队支部决定开批判大会,斗小穴这个坏小子。老一说,他不是恶吗?有人能制他。喝过汤,大队喇叭里开始叫唤。社员群众们,请到大队会议场开会去。汽灯吱吱地亮着,主席台上,坐满了村干部,还有从公社赶来的领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会开到差不多的时候,点上的领导宣布,把破坏牲畜罪影响三秋生产的坏分子带上来,只见小穴戴着用纸糊的高帽子颤颤危危地走出来,五花大绑的。会议好像一下子进入高潮,人群沸腾起来。
突然台下一个人冲上去,照小穴的脸就是一巴掌。你不是熊来?政府制了你。我在台下恨得牙花子直痒痒,我抓起一个小石块迅疾地扔向他的头上,顿时小穴的头鲜血直流。台下一片混乱,失控。人群高低起伏,一浪又一浪,一波未起一波又来。有人说,斗他个龟孙子。会场里响起一阵阵喧哗声,嬉笑声。令人吃惊的事,会议很快结束,当场也把小穴也放了,让我很不理解。
散会后,我从家里拿来火柴,准备把小穴家的玉米垛点着,以解心头之恨。月光下的小巷上,人影绰绰。我在小穴家的玉米垛附近徘徊,陷入了矛盾焦虑之中。感觉小穴没什么不好,也不是什么坏人。我犹疑着,不敢下手。所幸把火柴扔了。正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忽然把玉米垛给点了起来,火光冲天,照亮半个吴村。喜悦的脸庞,冲动的脸庞,激情的泪水在哗哗流淌。分不清是复仇的快感,还是侥幸的喜悦。我懵了。我又没点,怎么着了。
我急忙回家拿来筲桶。有人大声地喊着,失火了,快来救火啊。我也大声地高呼着,失火了,快来救火啊。一开始,队里有人来救火,一看是小穴家,连忙退了回去,装着没听见。就听见有人说,水火无情,别管是谁家,都得先救火。大伙终于把火灭了下去。从灰烬里扒拉出一具动物的尸体。小穴痛苦流涕地喊着,我闺女不见了。有人上来围观,仔细辨认灰烬里是只老绵羊,还带着饱羔子。怪不得刚才有烧焦羽毛的气味。小穴蹲在地上,象犯了错的孩子,抓着头皮。
小穴站起来,急忙往家里走去。他突然看见他闺女大芹正坐在她家鸡窝顶上,不给脸看。一瞬间,不见了。小穴打了一个寒颤。心想,大芹出事了。
小穴正在犯疑时,传来小穴媳妇的哭闹声。大芹跳井淹个半死了。大芹不想看到自己的父亲在会场上被揪打的场面。一个人往她爹身上吐痰,另一个人也往她爹身上吐痰,大芹也跟着往她爹身上吐痰。大芹感觉爹不该打根生,更不该打驴。
分地之后,我们家分到了那头驴,过了很多年,也没有把那头驴杀掉,直到驴老死,让父亲偷偷埋了。不久大芹被迫出嫁了。当上民办老师的二哥伤感了很多天,我也到外地求学去了。
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又回到吴村,七十多岁的小穴正在墙根下晒暖。我递给他一棵烟,他手哆嗦着接住。小穴说,小唠渣,那玉米垛不是你点着的火,是我自己点的。我感到惊愕。小穴说,我挨完斗,真的不想再活下去,我被人唾弃。我点着玉米垛,只是想证明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看到有人来救火,说明我还是好人。所以我还能像人一样有尊严的活着。我听后,眼角有点潮湿,顺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两百元钱。我说,你买点好吃的东西吃吧。小穴哆嗦着,接过了钱。
时间是顺水漂流的落叶,吴村是落叶上的一个幽居。落叶只是一场虚幻,所以说吴村也不存在。一切都是虚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