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总是在燥热烦闷中带着一丝的凉意,对我而言,这一丝凉意足以使我脱离一整天憋屈的蜗居生活去到街上游荡。
在这个并不发达或者说贫穷落后的小镇,花半个小时步行就可以将城区逛个差不多,我并没有在里面闲逛,而是直直地向郊野之地进发。
有微风拂过,夜色也不错,我一直走到了郊外的公园,突然想起里面的人工湖好久没去了,我便走到了湖边。湖里现在装了几盏霓虹灯,缤纷的色彩在湖面上跳跃,我蹲了下来,想要捧一把湖水。
湖面上反射的光有些刺眼,我揉了揉眼,站了起来。不知是否是突然地起身导致低血压进而使我的大脑和视网膜缺血还是湖中色彩斑斓的灯光不停地跳动是我目眩,我眼前一片黑暗,几乎站不住脚跟,而这时我的意识却无比清晰,我做了一个梦。
我穿过冥暗幽蓝的冰洋,透过梦幻般的雪山闪耀着的猩红,在胭脂紫的天空下,呼出孱弱的鼻息,深沉的眼睑后燃烧跳动的灵魂张狂地呐喊,我穿过那幅汪洋恣肆的《星月夜》,在扭曲的夜色下吟唱着古老的颂歌,那歌声透过时间,维度,那歌声唱道:我于风里高唱孤独的颂歌,于死亡的深渊中凝视虚无,于无相众生中无所忌惮而彷徨。我看到舞者在冰面上的风暴中舞蹈,欢乐地对倒影跳起了吉巴罗,海鸥与乌鸦在他身旁萦绕,深邃的裂缝像蜘蛛网般在脚下蔓延,最终在墨绿的极光中消融。我看到新时代尚未降临之际,在那片宫殿残垣之上,有几道徘徊的影子以悲戚眷恋的目光炯炯注视着那些庞大,辉煌,古典的废墟,他们说他们是神灵,他们冷酷决绝地宣告,他们说:末日无法抵御,这个时代已经终结!在被菊红的黄昏笼罩下的土地上,我看到有一道身影在惊慌失措的波涛中伫立,他声嘶力竭地呼喊:这是诸神的黄昏!诸神的黄昏!我们终将迎接完美的世界,我们终将成为超人!我看到废墟壮丽的坍塌,漫天的飞石卷着热浪淹没了他模糊而狂热的面容,而藤蔓蜿蜒地盘旋,杂草疯狂地扎根——在他腐朽的尸体上。
我开始意识模糊,我拼尽全力张开双眼,看到无数绚烂的流星划过星空,内心中闪过了那片星夜,然而流星落在破败墓碑上的婚纱后发出震耳的轰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闭上厚重的眼皮昏了过去。
钢琴家泛白的指尖在黑白的键盘上跳跃,他听到天才式的《华丽大波兰舞曲第二乐章》撬开一丝裂痕,清脆的响声在混沌中回荡,继而他感到仿佛若有光。那缕微弱的光线让他感到灼热,他睁开双眼,一瞬间混沌与虚无,文明与秩序陷落在须弥山上。他听到梵文从高堂传出,在恢弘,华丽,肃穆的庙宇,金光闪烁中是弥勒佛,是燃灯佛,端坐着,至尊无双。有经文在朗诵,威严,祥和,佛告曰:一切为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看到魔罗,夜叉,阿修罗,他看到须弥山下是修罗场。
转而,他看到,蔚蓝的湖面上落英缤纷,在湖中央有人立着,不,那是棵桃树,他看到他目光如炬,所视之处有赤红的地火在蓝色的湖面上燃烧,湖底有熔岩翻滚涌动,在地火燃烧之处所有的是殿堂,是庙宇,是佛陀与修罗,是麻木与绝望。而桃树将以大笑,他看到焚尽一切过后是希冀,是新林。他看到禾苗在无数个轮回前巨人倒下的地方勇猛,有耶和华所惩戒的长蛇在墓碑上吞噬,那隽永的墓志铭写道:建构与破坏的往复,生命与死亡的交替。他看到有一切文学的血书在火焰中舞蹈,在其上绽放着血色的玫瑰,残酷而优雅,炽热而糜烂。而桃树高呼:于荒颓中睁眼亦从灰烬中重生。
太阳如闪电划过,我看到坠入。天空异常狂暴,墨色如约笼罩天空,黑夜如约降临在大地,在黑夜永恒的法则中,浓郁的黑暗是唯一的主题,唯一例外的是刺破长夜的蓝紫,惊骇的寂静是唯一的语言,唯一例外的是撼动大地的战鼓。风暴下,被世纪所遗忘的亚特兰蒂斯中无数野草匍匐着生长而终遭删刈,我看到在遗忘的角落下堆着锈迹斑斑的长矛,其上有巨人歌唱,那歌声雄浑然而——沉默,像一出诙谐的默剧。但我看到夕霞砸入墨池,随后荡漾出的,是猛犸,是穷奇,是泰坦,是八岐蛇——是奔腾,碰撞,怒吼,厮杀。
我看到直立的蝼蚁在其间膜拜,吟唱。在那些巨物的身躯轰然倒地后,蝼蚁践踏着血肉与骨架,挺直了脊梁——他们手舞足蹈。我看到巨物被埋藏于永不见天日的深渊,他们的样貌于巨石上雕刻,随自然之力为后世所传颂。
他看到银灰色的森林,弥漫着银灰色的烟雾,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无数甲虫埋头奔跑,驱使他们的,是天空中妖异的红眼,时而散发出几缕黯淡的绿光,让人看出这仿佛是个森林。他看到八岐大蛇的头颅齐齐地被遗弃在荒野,那残缺的面孔狰狞而又不甘,只是任由甲虫无情的践踏。他看到深藏于地下的根脉,吞食着污浊的泥水,尽管那泥水闪着夺目的金光,而后弥漫在森林中的——即是恶臭。他看到无数腐朽的尸体在迷雾中游荡,在枝干中穿梭,消逝着的紫罗兰低声昵呐着:阿兹特克的诅咒。他看到尸体在无止境地啃食着一切,森林在一寸一寸地瓦解,崩塌。
我看到他的背影,如同无数个世纪之前那样,他在声嘶力竭地呼喊,但这次他喊道:只是如此吗?只是如此吗?如此便结束了吗?如剧本般,他再一次倒下了,只不过这次他转身,将那悲戚的目光看向了我。
眩晕感消失殆尽,我重新睁开了双眼,看了看表,过去了两分钟,可我觉得有些无比漫长。
抬起头,我发现,今晚的月色很美,月亮很圆,月光皎洁。
旁边有一个摆摊卖地瓜的中年男子,我对他说:“老板,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
老板笑呵呵地回答我:“是啊,这月亮多圆!”然后又问我:“要地瓜吗?香的很!”
我笑道:“不用了,家里有人不爱吃这个。”
老板脸顿时沉了下来,不耐烦地说:“不买赶紧走,别在这耽误我做生意!”
于是我便走了,走出公园,仍然走向郊野,不知为何,我特别不愿回到那个巢穴。
于是我向远处走去,继续游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