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天气逐渐转凉。漫步街道,凉飕飕的晚风与我相向而行、昏黄的复古街灯将冬日的晚街照耀得无比温馨,以及悠闲漫步的往来行人,这一切都无不在为我的回忆与我所处的现实的紧密交织而穿针引线。夜间,清凉的月光漫无目的地洒落大地,不间断地触碰着我的脸颊、脖子和手掌。我看着落叶堆叠、光影交错的路面,虽然路面的光斑中掺杂了一层月光,但昏黄的路灯仿佛更胜一筹,肆无忌惮地将暖意洋溢在落叶遍地的街道上。而我,则是站在身姿曼妙的树下,站在风满街道的拐角处。看着树,不是红树;感受风,不是海风。
街巷间,晚风夹带着细雨,洗礼着看似一片平静下实则波诡云涌的心。路面的积雨颠倒了整座城市,树枝悬挂着大小各异的想要放大却放大无果的凸透镜,在我仰头看得正仔细的时候,眼镜恰巧起雾了。我把目光定格在了街边行乞人的身上,一眼望去,他与水泥城墙显得格格不入。他那经久而未修剪并且已经卷曲了的指甲与长发,在岁月的积淀中积攒着陈年污垢;他那游离于路面如急流中的漂浮物般飘忽不定的眼神,在匆匆行人多年以来的余光扫视下愈发游离;他那磕磕碰碰磨损得已经褴褛了的衣裤,在一次次社会善意的施舍中轮换得上下装始终都是款式不一,但依旧逃不过衣衫褴褛。
风,早已灌满了雨湖的长廊;雨,早已润湿了颜色各异的瓦砾。街道两旁的灯越来越亮,那灯盏间的一盏,还在不停地闪烁着,企图通过这能让人略感眩晕的闪烁,吸引我的注意力,而让我再多停留片刻。我如那漫无目的的风,在林荫大道上走走停停。而风,却何曾停过?它随着大气压强的变化,日夜兼程。它从茫茫大漠一路南下,拂过我所梦见但又没有触及过的城市,不知已走过了几千公里,甚至连寒意都褪去了几成。
同一阵风吹过,大西北已经飘起了漫天大雪,而江南却只是迎来了几丝浮云般飘忽不定的凉意。
都说一层秋雨一层凉,但今秋的湘潭由于太过于缺雨了,以至于立冬时节的一场雨,便使气温也如“双十一”的网购物价一般大打折扣,甚至更甚。可雨一走,气温便如坐针毡,又迅速攀升了回来。由于冷暖气流总是僵持不下,所以北风的凉意也总是断断续续的。我厌倦了这种悬崖过山车式的升降温,只因我时常要出行,早上还需要穿两件衣服,中午只留一件长袖,下午两三点就必须换成短袖,一日便能体验三季不同的着装。
晚间,我漫步于雨湖路街道,听脑海中的海风从回忆深处袭来。在我的印象里,那仅去过一次的海岸并无沙滩,只有礁石的交错与堆叠。要么是一个压着另一个,堆成一堆堆的乱石,杂乱陈放;要么是一个礁石孤立在海边,或是躲在水里,或是探出头来。所有的礁石,都在和海水亲密接触着,拍打出一朵又一朵巨大的浪花;所有的礁石,都只能屏气沉默,在海浪的喧嚣声里彼此焦虑。黄昏下,来此处看海景的人络绎不绝,看金黄的夕阳打在惊涛骇浪的海面上,人影渐渐地模糊不清,一个长发姑娘在那夕阳最后的光影里徘徊了许久,随后便久久地倚着护栏,仿佛在等待着谁的到来。那凌乱的柔发宛若潺潺溪流之上的嫩柳枝,在和风与暖阳的簇拥中安详地飘荡,又来回翻转,在我视线逐渐凝固的方向。最后,一切都融入在了暮色里。融进暮色里的,还有海面的浪花拍打海岸礁石的声响,以及海岸上的所有人语。除了我之外,一切都在走向寂静的路上,而我,则是走向了在黑夜夹缝中依旧能透过一束微光的方向。我心归于寂静,久久不能走出。
我对大海并无太多向往。回想起那次看海,是好奇心的驱使才让我顺道来到了海边,是初见时的陌生感刺激着我的知觉神经,才让我临了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并将这画面留存于记忆里。那陌生的,是海岸线上略带咸味的温柔晚风,是一对对恋人骑着小电驴悠闲地穿梭于沿海椰树大道上的场景,是滔天的巨浪拍打礁石时的狂躁声响,是首次亲眼目睹的“月升于海”。
我在公交站台的座椅边回过神来,街道上扑面而来的,是死亡般沉重的气息。当傍晚绵密的细雨触摸一个负重前行的灵魂时候,感觉一整街的风都一同沉重了。雾霭湿透了的微风,将我的忧郁久久地笼罩在巷子的深处,我仿佛看见了旷野上的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恶狠狠地望向我,同时感觉身体仿佛被洞穿,犹如死亡般的沉重气息在压迫着我的呼吸。于是,我索性一路疾步前行,继续走向雨湖。
我撑伞走向雨湖,走在法国梧桐树下,走在落叶、树影和光斑杂乱交错的大道上。
雨湖,它可以是莲城的雨湖区,可以是雨湖区的雨湖公园,也可以是雨湖公园内那临江的湖。我心中的雨湖,是雨湖公园。至于雨湖区,都惯用“河西”来代称了,其中的“河”便是湘江,顾名思义,湘江以西便是雨湖区了。雨湖公园,则是坐落于雨湖区临近湘江西岸的位置,而雨湖公园中的湖,分上湖、中湖和下湖,三湖几乎贯穿了一整个雨湖公园。
我是在两年前才与雨湖初次碰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极少有机会与它重逢。忆起首次相逢时,也正值秋冬之际的阴雨天气,所以它在最初赋予我的印象便是有雨有湖、落叶漫天遍地。雨中,颤抖着燃烧在枝端的枫叶红得像火,在清凉秋雨的渲染下,色彩更是明艳、生动,燃烧得也愈发旺盛;风中,起舞时摇曳、纷飞或滚动的柳叶,颜色各异、长短不一、姿态万千,红中带绿的、绿中带黄的、黄中泛金的,长的像灰鹅的羽、短的如蟪蛄的翼,有的褶皱、有的微卷、还有的残缺不一。
那次,我也是由西门步入雨湖公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香樟树下、迷蒙细雨中伫立已久的六角亭,走近些才能看清楚,亭子上赫然书写着让我至今都记忆犹新的“德——鹤——亭”三个字。西门广场旁,六根红柱子撑起来的六角亭,亭翼高翘如鹰展翅,竹褐色的瓦砾恍恍如一根根枯黄的竹子,并整齐地排列着。然“梅兰竹菊”四君子之一的竹,似与德鹤亭中的“德”字恰好呼应,肃穆之心油然而生。
稍往右前方走去,走在仰头是垂柳、凭栏是绿湖的仿木板路上,一眼望去,一个复古的楼宇独占风头。独栋而又恢宏的红漆木楼上,三两只机灵的灰色雀鸟站在灰黑的瓦砾上叽叽喳喳,像旧时我与同伴们为了什么而争论不休一般。走近楼去,楼前只见一位撑伞垂钓的白发老者,他倚着这一行栏杆中只有楼前这部分才有的石栏,一手窝握着伞柄、一手夹着香烟,平静地看着湖面。此刻的微风吹不动伞缘滑落的细雨珠,却能让缓缓升起的香烟烟雾顷刻散去。湖面上废弃的游船六七只,有的浮在水面,有的已经下沉得只留船篷还露在水面。沉船睡去,是一代人的记忆;青春落幕,这是独属于我的记忆。楼的后部与一条红漆长廊紧密相接,我从湖边望去,长廊长不过半百米,一直延伸到树荫隐蔽之处的一个竹丛。
顺着围湖而立的围栏前行,走到围栏尽头,是一条横穿雨湖的路。顺着这柳叶纷飞的石板路,前方通往香樟笼罩着的一条幽静小道。小道悠长且走向笔直,近湖的一侧是一排弯着腰借湖照镜的柳树,中间还夹杂着些许已无叶可舞的桃树。径直往前,右侧又分出几条小道,小道通往一个凸出于湖岸的亭子,虽然亭子距我不过数十步,但我仍然选择了继续前行而未走近细看。再往前一些就能看见一棵笔直的棕榈树,棕榈树旁是一个空旷的小广场,香樟荫蔽的小道穿广场而过,广场左侧便是雨湖公园的北门了。广场上,几只白鸽自顾自地游戏,这“鱼雁不堪使,飞鸽传书”的旧时代的信使,这从战乱年代到和平年代的和平象征物,走近些才能看出它的可爱。
广场右边又是一条横穿雨湖的路,我选择再次横穿雨湖,顺着北门的朝向,在这条横穿雨湖的路上,还未走几步,便注意到了这条路的右侧如树一般分出了一个分支,是一座水泥桥。桥的护栏太矮,形同虚设,桥面八转后通往右侧湖中央的一个小岛,岛上的有一个四角亭,名曰:烟柳亭。走近亭子,见亭上有题字曰:“雨洗翠屏亭垂倒影烟笼画,湖沉绿线鱼弄轻漪柳下钓”。收伞走进亭子,坐上片刻,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欢愉。然后再返回,继续走在横穿雨湖但还未走完的路上。往前走过一座水泥石桥,看左侧也多出一个分支,正是通往铁索桥的路。铁索桥悬挂于湖中的两座假山之间,由于雨天路滑我就便未曾踏足了。再往前横穿过雨湖,一座石牌坊映入眼帘,正上方绿漆雕刻着双璧无瑕,牌坊的四根石柱上刻有“不及黄泉焉避害,有如白水表同心。青冢芳魂留片石,白波明月照双娥”两副坊联。
传言嘉庆年间,一对姑嫂自江西逃荒至湘潭,两人因容貌出众而被坊间称为“艳慧双绝”。命运弄人,俩人不幸被骗卖入妓院,但二人坚贞不屈,趁夜色双双投雨湖自尽。后湘潭民间哀其不幸、感其贞节,建“双璧坊”于雨湖之畔,以示悼念。此后,湘潭籍探花石承藻为其题墓为“双璧冢”,署坊曰“双璧无瑕”。俩人未曾留下姓氏名讳,但她们的故事在旧时的湘潭可算是家喻户晓!故“双璧无瑕”是贞节牌坊。探花题写的坊额和对联,以及本地文人所作诗文均没有热烈颂扬其贞洁事迹,更多的是感叹命运对她们的不公。由此可见,当年湘潭的民间风气并未被封建礼教所窒息。
穿过石牌坊后,往左走到湖边,视野遂开阔,往湖中眺望,铁索桥边,假山脚下,两个白色雕像正面朝牌坊这边的湖岸而望。联想到牌坊上的“双璧无瑕”,猜测是她俩无疑!
本想再往前绕湖而行,无奈石阶路窄且离湖太近,而雨天路滑,为了安全我只好折返而归,回到雨湖北门前的广场,然后继续走在最初的那条香樟荫蔽的小道上。
从香樟荫蔽的小道继续往前稍行百余步,便是视野开阔之处了,此处往湖面一望,铁索桥正在我面湖而望的视野的正中央,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再往前,小道穿矮桥而过,会注意到桥下小道的右侧,湖面上正停泊着数十只颜色各异、新旧不一的游船。走到这里,往前一看我才意识到:已经是中湖的尽头了!不知雨湖的东边有没有门,我想:“门该是有的”。但由于天色渐晚,我最后只好再望一眼雨湖,便与之辞行,走中湖的东北角的侧门台阶而出了。雨湖的下湖风光便没有机会去领略了。
出雨湖才发现,雨已经停了,而我也已是一身轻松,甚至感觉连风都变得轻盈了不少。
两年后的今天,此经雨湖,故地重游之余回想往日种种,只觉时光好不经用。虽然是与初逢时相同的季节与阴雨天气,但我已于时针自转一千四百余圈的过程中,又走过了两年的路。
忆起初逢雨湖时的场景,此次竟只是我来到湘潭的三年间第二次来到雨湖。我走过初游时的路线,仿佛打开了回忆的枷锁,同时翻开了脑海中的相册。感慨往事虽如风易逝,但有些重要的片段如今依旧能保持历历在目。
此次我再度与雨湖的下湖擦肩而过,上、中湖也错过了些许景色。没去看一眼细雨中的夕照亭,没去读一遍文化长廊的《雨湖赋》,未曾伫立于杨度广场,未曾踏上旧时测量水位的八仙桥……诸多憾事从我的心头一拥而上。
人生可以选择好多条路,可时光不会倒流,回看走过的路与所有交叉道路口的选择,其实走过路也只是一条。所以,无论相遇还是错过,有些景与物,终究会在人生这漫长风景线上,化为烟云。至于与雨湖初逢的那段时间,我那不知为何而产生的焦躁不安的情绪,那时发生过的什么,我也都尽数忘怀了。我们走在人生的路上,其实不管往哪走,无论你承不承认,都是往前。
我的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绪,都在这雨湖漫步的过程中,随风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