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诗人玉屑》记载:“子瞻(苏轼的字;号东坡居士)作诗,长于譬喻。”赏花题诗更是如此。他平生不单爱竹,也特爱海棠花。这与他大起大落的宦海遭遇不无关系,是叶绿花红的海棠,点燃了他人生的希望之烛。他借花喻人,感情颇笃。在留下的诸多赏花诗文中,尤其以海棠最佳。那种奇思诡丽的文笔,将海棠芳容赞颂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苏东坡生性豁达,情趣高雅,不论在朝在野,是游历讲学,还是贬谪外放,每到一地,都要拾掇居所美化环境,栽植桃李必种海棠。北宋元丰六年(1083),他到江苏宜兴三洞讲学,手植一株海棠,900年来六枯六荣。当他受学生邵民瞻所邀,在和桥镇闸口村小住时,曾栽植一棵“紫锦重瓣垂丝”蜀海棠,至今叶茂花繁。他题海棠,“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将海棠比作天姿卓绝的美人,花红如晕酒,叶绿似翠袖,春睡在晨光中千态百媚,雨露珠润,婀娜凄婉,活脱脱一位下凡的仙女,人见人爱,百看不腻。
早在元丰二年(1079),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职位闲淡,生活清苦,但他不坠青云之志,访贤郊游赏花,乐此不疲。他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曾寄居黄州定惠禅寺,在院东小山上,有一树海棠,每年盛开时繁花似锦,他必偕文友携酒赏花赋诗,烂醉树下方休,每每陶醉在落英纷飞的香雪海里。“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这一趣事,记录在他的美文《记游定惠院》之中。他还作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中写道:“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红晕得体、淡雅相宜的海棠花,既是苏东坡的梦中情人,又是他顾影自怜的真实写照。而“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这种拟人化的描写,使身处瘴疠污浊、杂草丛生中的海棠,方显出正人君子的风度,真可谓空谷养静气,苦寒砺高节般的超凡脱俗。
苏东坡作诗,奉劝人们爱惜海棠,与此花建立了特殊的感情。在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后,他曾写下“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苏的《黄州寒食帖》)春去花落,花瓣似雪,红若美人点染的胭脂,反被泥水玷污,确实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不能不引起苏东坡的同情。这何尝不是他自况本身的一种写照?来黄州就是遭遇同僚嫉妒构陷,朝廷处事不公的结果,疾风苦雨摧花零落翠,但抹不掉海棠花曾经有过的热情奔放。黄州有了东坡,东坡海棠多多,东坡还是东坡!
他曾将海棠拟为美人仙女,对海棠常生怜香惜玉之情。早年在朝为官,至老不衰的风流词人张先,纳了个漂亮的小妾,设宴庆贺,邀请同僚们吃酒,张先先得意忘形地口占:“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酒兴正酣的在座各位纷纷献词,大家一味表示祝贺,苏东坡却不无揶揄地调侃吟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明面贺喜中暗含着无奈之意,不知“老牛青草”的讽喻滋味张先是否品出?倒是梨花、海棠之喻成了后世流传的经典。据宋人《春渚纪闻》卷六·东坡实事一书记载:当苏轼谪居黄州7年之后,在即将离开的告别宴上,纷纷给供侍过他的差役伎女题词留念,唯独忘了不善言辞的少女李琪。小姑娘上前拦住东坡大人,掏出衣襟让其书写,苏轼欣然疾书:“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随后便与他人吃酒言欢,忘了下文。宴席散场时,小姑娘再拜苏大人,说题词不完整。苏东坡这才想起,哈哈大笑说“咋把开头给忘了。”便在李琪领襟上续写:“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连成一首《营妓比海棠绝句》诗篇,随成人文佳话。而地位的低下不掩品质的高洁,色彩的浓淡不表花朵的馨香。在苏东坡人生低谷的暗淡时刻,正是海棠花般的小妓李琪们,为他带来欢歌藉慰,常侍宴聚之侧,陪他度过艰难压抑的时光。苏东坡潇洒地把该诗,题写在李琪的领巾上,以此来纪念那段纯真的交结,这一浪漫之举,真实地反映出大诗人海棠花一般热烈豪放的性格。
海棠花绽满树芳,白天光彩照人,夜间什么模样?苏东坡观赏海棠,常以美酒助兴,昼看不厌,夜看不足,动情处手舞足蹈,以诗纪事,随成夜观海棠一首,“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你看,海棠仙子,在春风荡漾中朝气勃发,月光下更显得娇态妩媚,艳香缭绕情意缱绻。那迷人的丽质神韵,使爱花者流连忘返,观赏到深夜还不愿意离去。可海棠美人该不会困倦地要入睡了吧?与其这样,倒不如点亮红烛,看个够呢!这一新颖瑰丽的联想,使海棠花闪现出诡谲多彩的艺术火花。
更有一首夜海棠的《花影》诗,是苏东坡赏花佳作的无限延伸。相传他的住地,梅杏桃李次第开放,百花仙子争奇斗妍,唯阳春的海棠技压群芳。每当团花锦簇,影映东廊时,昼夜赏花的苏东坡,更是乐得如醉如痴。他挥毫题下,“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全诗不着一“花”一“影”,通篇缠绵绰约的花姿仙态活灵活现,扫不去,赶不开,连红日朗月也变得非常可爱。花影花魂,撩逗得诗人难分难舍。海棠花的朦胧美,搅扰得苏东坡达到了似梦似醒似醉,花我两忘的程度。读到此,谁能不称赞苏东坡是一位题咏海棠的高妙国手呢?!
难怪苏东坡的同代人黄庭坚,在《跋所书苏轼海棠诗》中,评价苏的海棠诗作“殆古今绝唱。”后世的文豪纪晓岚也认为,子瞻以海棠自寓,兴象深微,烟波跌宕,非一时兴致也。可以说苏东坡爱作海棠诗,既是他才情横溢的展露,又是他自恋自慰的写照;雅俗共赏的海棠花,确实能代表苏东坡大起大落的人生。
*注:本文参阅《宋史》《东坡集》《东坡乐府》《宋诗选》《东坡传》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