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

大明王朝崇祯年间，宋千敏到宿迁县干了三年知县，这时天下已经大乱了。任职期满后，宋千敏乘船沿京杭大运河北上，进京缴旨。船刚到微山湖，就传来了消息：李自成攻陷了北京，皇帝在煤山自缢而死！在船上，宋千敏摆了香案，向着北方磕头痛哭！朝廷没了！还缴什么旨！回家养老吧！谁知道一打听，老家也被闯王的大顺军占去了！他在明廷为官，去哪儿都是飞蛾扑火呀！宋千敏停留在微山湖里的小船上，进退两难。

进舱来检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宋千敏想了想，把银两拿出来，分发给下人，各自寻找去处吧！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了！自己留了一点，打算去镇上办置一些生活必需之物，沿运河南下，随便找个僻静的村落住下，了此残生吧！

安排停当，宋千敏下了船，往镇上走去。不多时，他看到路边一个小贩在卖鲜桃，听那口音，唤醒了他心中的一段记忆：老朋友董令矩已经退休了，现在不知道客居何方！此时此刻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宋千敏称了两斤鲜桃，随口问小贩是哪里人氏。

“俺是丰县人。”

“哦！丰县人。丰县出了一位清官哪！老百姓都很爱戴他。”

小贩瞅了瞅他 “你说的是董令矩老人家吧？”

宋千敏欣喜地问：“你认识他？”              

“当然熟了！那是我大祖公。请问你是----”      

宋千敏正要报上自己的名号，可话到了嘴边，可又截住了。自己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冒然去打扰老朋友的生活，说不定还无休无止，会让老董怎么想？即使他不说，他的家人会怎样看待自己？ 

想到这里，宋千敏顿了顿，换了一种说辞。“我是他的老朋友，路过此地，因为还得赶路程，就不去府上了。请你代我向他问个好。” 说完接着走了。                          

看着眼前这位老人文质彬彬的样子，言谈的神态中颇有些落魄，自称和大祖公是老朋友， 却又不肯去见他，小贩心下疑惑，桃子也不卖了，几十里路一口气跑回来，直奔董令矩府上。       

阳光很好，鸟儿鸣叫着，在枝头跳来跳去。树下院子里的太师椅子上，董令矩正眯着眼养神呢。听说朝廷散了，天下乱了，也不知道老朋友宋千敏现在人在何方？ 想当年，两个人同在京城为官。一天早朝时，自己一时大意，笏板忘在家里了。眼见着就是轻慢朝廷的杀头之罪，大冷天头上汗气直冒！看在眼里的宋千敏急中生智，不管不顾，把自己带的笏版用力折为两段，两人各持半截，掩在宽大的袍袖里面，只露出一点儿头，战战競競地上朝去了！幸好天机没有泄露，平安退朝。这么肝胆仗义的朋友，这辈子怎能不时时萦绕在心头呢？

听了侄孙没头没尾的描述，董千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老朋友？谁啊？没听说！路过此地？干什么去？北上？南下？代他向我问好？好像挺熟！是不是老宋？他好像在淮阴什么地方做官！   

想到这里，董令矩精神一振，又把小贩招过来，详详细细地询问了那人的外貌特征，仪表神态，说话的语气语音语调，他一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时刻想念的人现在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边，宋千敏一个人坐在船头，心事重重地喝着闷酒。天色已晚，月亮升起来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今夕何夕？月上柳梢头，蝉声自啁啾！明日何方？花自飘零水自流！三千里地山河，梦中才有家国！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马蹄声，车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是有人路过此地。可这声音越来越近了，分明朝这边来了，还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仔细听听，那喊声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耳朵里，还挺熟悉。宋千敏的眼睛湿润了，慌忙站了起来。

董令矩跌跌撞撞地向河边跑来。宋千敏跌跌撞撞地往岸上跑去。唬的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跟上，赶紧搀扶住他们。两个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人抱在了一起，热泪直流。

“找到了！找到了！”年轻人一面朝马车方向喊，一面搀着他们往上走，小心着脚下的羁绊。

“你这个老东西！你怕别人说你讨报恩，不肯来我家呀？你想让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抱憾终生吗？你这个老东西！”董令矩一边笑骂着宋千敏，一边拍打着他的后背。

收拾东西！回家！两个老头子手拉着手，你看我，我看你，笑了；同时又不胜唏嘘，仿佛是在梦里。

从此以后，两个人同桌而食，抵榻而眠，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宋千敏可是找到了安身之地，心想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话真是太对了！可他的心底隐隐地还有些想法，不便于向老友表示出来，那就是我的家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乱世之人，不如太平犬。谁知道她们有没有饭吃？有没有衣穿？是露宿街头？寄人篱下？还是有遮挡风雨的地方？这个念头一旦从心底萌生，便潜滋暗长起来，一发不可遏抑。

董令矩光顾着沉浸在和老朋友相逢的喜悦中了，一点也看不出老宋的心事。秋风一起，树叶黄了，天气凉了。宋千敏触景生情，更加牵挂起自己的家里人来。董令矩就天天变着法儿逗他开心。可是老友还是越来越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终于有一天，董令矩兴冲冲地来找宋千敏，神神秘秘地对他说：

“老宋，今天我让你开开心，见几位故人。”

宋千敏摸不着头脑：“你这儿能有什么故人？还叫我开心！”

两人说着话，听见大门外有马车声停了下来。董令矩看着他：“出去看看吧！”

疑疑惑惑地出了门。顿时，宋千敏睁大了眼睛：眼前分明是他的家眷，正欢天喜地地从车上下来。好几个下人都在帮着卸东西，有她们带来的衣物，还有新买来的锅碗瓢盆。

转过身，宋千敏握着董令矩的双手，使劲地摇。

“你这个老东西！把我蒙在鼓里！你什么时候派人去接的？怎么知道了我的心事？”转念一想，“不对，她们怎么轻易相信派去的人，就跟着来了？”

董令矩笑着没说话，从车上拿起了一幅卷轴。宋千敏认得，那是两个人同朝为官时，自己抄写的岳飞的《满江红》，作为礼物，送给致仕的董令矩的。

                       2020.03.28整理于山东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