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病毒,把所有的人都逼得躲在家里,吃饭,看天,读书,学习,睡觉,日复一日,让人寂寞得生了虱子。孩子们是活泼好动的,现在则像关在笼子里的小兽,激动不安地走来走去,日思夜想返回书声琅琅的校园。那里虽然有一板一眼的领导,有絮絮叨叨的班主任,有不厌其烦的任课老师,毕竟还有勾肩搭背的同伴,有挤眉弄眼的窃窃私语,有蜂蝶飞来飞去的花草摇曳生姿,有课余时间你追我赶的蓬勃生机。看着孩子们久别生情的朝思暮想,我也由得想起了我上小学时的学堂。
六七岁时,我还是个满世界乱窜的野孩子。母亲拿出辛辛苦苦攒出的一块钱(当时一毛钱能买七个鸡蛋),给我交了学费,要送我上学去。奶奶怀疑地问:“就他这么小,这么野,能学会吗?别白瞎了这钱!”后悔了的母亲跑去退钱,答复说不退。于是,心不在焉的我只好稀里糊涂上学去了。
一二年级的初小学堂是在邻村沙土刘庄,与我村隔着两个大水坑,中间经过一条小土路。一到下雨天,两个大水坑里就存满了水,路也变得泥泞难走。这时候去上学就要特别小心,眼睛觑着左边觑着右边,还得瞅着路眼儿慢慢走。一时眼神不够用,经常不小心摔倒,弄得衣服上、书包上全是泥巴。到了学校,第一件事是抠泥巴。抠完泥巴,两只脏手在衣服上擦,也不管衣服什么样,小心地把书和本子掏出来,仔细捋平,开始读书,写字。
初小学堂是个大院子,院子里有棵大梧桐树,树上树下常常有鸟儿飞来飞去。我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如同听天书,不知所云,就拿书挡着脸,偷偷向窗户外面瞟,看那鸟儿飞下来啄食,看老师喂的兔子放出来了,满院子跑,痒痒的很,心思早飞出去了。一到下课,就跑出去疯,像只小鸡乱扑腾翅膀。只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才想起来要上厕所,急急忙忙跑去,一时收不住脚步,露天茅坑不偏不倚接纳了我的飞来横腿。臭不可闻的我连哭带叫地从厕所里跑出来,惊的老师停了课跑出来看个究竟。同学们也跟着跑了出来,好像小鸡跟着老母鸡,大家哈哈笑着,一面推着搡着,把我弄到村口的池塘边,用水给我冲洗干净,再回到老师的办公室里,独自享受春天般的温暖。
这样的日子毕竟少的可怜,更多的时候是百无聊赖。于是我学会了逃学。从家里吃完饭出来,我一本正经地告诉母亲上学去,背着书包堂而皇之地往学校方向走。瞅着没人注意,溜之乎也,比兔子还快,转眼间到了早已思量好的村外,或路边,或树下,或小河旁,坐一会,躺一会,往水里丢块坷垃,从树上掰下个枝条耍耍,优哉游哉,度过半天时光。看看日头,估计是该放学的时候了,回转身,加入放学的孩子大军,回家吃饭。
逃学越逃心越野,后来干脆校门就不去了,还不时生出别的心思来。在家里瞅瞅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没有,都想偷偷地顺出去把玩一番。翻箱倒柜找出一毛钱来,跑进村里的代销点,买上五块糖,谁也不给,躲在没人的地方美上几天。再不买上一盒烟,说是给大人买的,自己跑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吞云吐雾。一次,看到灶台上放着一张别致的花纸,有格子有色彩,手写字书写字都有,也偷偷装进书包,当成自己的宝贝,想拿出去炫耀于人。不料这下可惹了大祸。那是一张汇款单,是父亲辛辛苦苦在关外干活寄给全家的希望和福音。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皮蛋,终于翻了船,往日的贼头滑脑全都大白于天下了,一顿皮鞭下去,我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从此,我开始了夹起尾巴做人,规规矩矩地上学下学。一本正经起来,怎么觉得老师讲的知识也能听懂了,同学们也可爱了。特别是有个夏天,大家都到村口的池塘里洗澡。看着他们一个个鱼似的游来游去,神出鬼没,我这只旱鸭子也心里痒痒,慢慢下到水边浅一点的地方,在里面瞎扑腾,可不知不觉移动到了深处。脚怎么够不着地了?头使劲往上顶,可是不管用,还是呛了几口水。正当手足无措的时候,眼尖的同学看见了游过来,一把托住我,送回了岸。
有这样的好同学,我心里哪能不感激呢?对小学堂也颇多了几分亲切。当时家里生活困难,为了节省纸笔,学习时一个本子正面写完了写背面,背面也写完了再擦干净,第二遍重新用。即使这样,还有不少孩子拿不出来。刘老师想了个招儿,他叫我们去收集废旧电池,砸开以后,抽出里面的碳棒,拿在砖头上石头上把一头磨尖。上课或考试时,老师安排大家在院子梧桐树下散开,蹲下在地上写字。写完后老师检查批改打分,然后擦掉再写,又省钱又省事。大家像一群小鸡似的在地上啄米进食,老师一一点评,静下心来的我终于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学习劲头越来越足,告别了零蛋,踩着十分、二十分、三十四十的台阶一点点往上爬,一直爬到了七八十分的地方。
学习有了劲头,正像地里长出了庄稼,脑子里也不长草了。三年级,我已从邻村的初小学堂转到了本村西首的高小学堂。这时的我,成绩一直在上游徘徊,老师早已从当初的摇头叹气变成了现在的呵护有加了。学会了写作文,我脑子里储存的逃学流浪经历都用上了,别人想不出来的词,我能想出来;别人不会说的话,我也会说。有次考试,大家都交卷了,我还在为作文苦思冥想。一个老师催我早早结束,另一个教我的老师悄悄阻止了他,静静等待我完成大作。结果出来,我的作文拔得头筹,当着全班同学被读了出来,心里那个美呀,有一种飘浮云端、俯视众生的感觉,可不是吃块糖、玩点稀罕东西能够比拟的。
渐渐地,我开始喜欢读书了,除了学的课本,也开始留意带字的带图画的书。那时候盛行小人书,每每去安兴镇赶集,看到集头路边摆的书摊,里面有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包罗万象,吸引着我流连忘返,挪不动脚步。当时理一次发是两角钱。两三个月没理的头发长的像个嬉皮士,母亲塞给我两角钱去“改头换面”,可我一到集市就忘了,书摊像吸铁石把我吸引了去,津津有味地翻看半天,临了买上一本,揉揉酸痛的两腿,屁颠屁颠地回家。进了门,常常才恍然记起干什么去了,少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从书中,我渐渐懂得了做人的道理,知道了母亲的不容易,也开始帮着干些家务活了。也知道应该孝敬奶奶,虽然她有好东西不给我们吃,有时还耍耍一家之主的威风,但她是父亲的娘啊,这个理得明白。也知道了做人要厚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不能拿。看到有人偷偷摸摸从学校办公室里往家拿历史张贴画,我悄悄地报给了老师,让这件事消灭在萌芽中。虽然后来那两个大同学在家长的庇护下找到我家里不依不饶,胆小怕事的母亲把我送到应老师家里,应老师为我主持了正义,批评了那两个同学和家长,让我幼小的心灵探到了做人的底气。
其实,我也想出去玩,在大自然里一展豪气。看他们放学后去学堂前面的大苇坑里溜冰,我也去溜冰。由于不懂技巧,眼馋他们一下子滑出去老远,像条泥鳅,而我却脚下生根滑不动;稍一用劲,狗熊似的倒下了,甚至砸出个洞来,和下面的冰水来个亲密接触,凉入骨髓。夏天,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同学,捉了蝌蚪、青蛙或小蛇,悄悄地放进别人的桌洞里,听着别人蓦地一声大叫和哭喊,一个个乐不可支。我做不来,也不敢。老鼠和蛇都对付得了我,让我敬而远之。看着不思进取的同桌心发奇想,跟着爹妈学做小板凳,垒成的小墙头有模有样,心里一面是敬佩,一面是失落,只好把脑筋都琢磨到学习上,拿出自己不可比拟的强项,也去换来他们又是敬佩又是惭愧的目光。
和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每每他们展示自己的绝技的时候,我也搜肠刮肚,把自己从书上看到的学到的现发现卖,夹杂在话里卖弄起来。论吹,我比他们会吹:一条小虫长有大象那么大,驼着我翻山越岭;一只蜜蜂成了精,载着我掀起沉重的翅膀,勇闯天涯。论智谋,书里有的是: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我能领着一帮不起眼的小子,把一群耀武扬威的家伙儿打趴下;不服?起来再战!
越学越觉得有意思,课堂上早已容不下我了。我开始饥不择食地去看书,小人书,作文书,记得还有《野火春风斗古城》《神州擂》等等,还禁不住偷偷摸摸地拿到学校来,课上课间心头痒痒时,拿出来翻看翻看,如饮甘露,如饮纯酿。虽然做了不少掩护,还是常常被老师发现,没收了去,不知什么时候又笑眯眯地还给我,还拍拍我的小脑袋。
当时全国上下兴起了评书热,单田芳、刘兰芳播讲的杨家将、呼家将、岳飞传、隋唐演义,传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本家的存金二哥有一台收音机。每到时间点,我就准时跑到他家,眼巴巴地盯着收音机,屏息静气地收听这天外之音。那抑扬顿挫、慷慨激昂的话语一点点钻进我的脑海里,眼前徐徐展开了横刀立马、驰骋疆场、英勇杀敌、精忠报国的一幕幕场景,思想的火花一点点在心田炸开,回响,久久不去。
晚饭后,上灯了,母亲照例在油灯下纺线,姐姐在一旁做活,我在一边看书,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和平而安静的夜。读到有趣的地方,我就停下来,读给她们听。母亲听着听着就起了感慨,讲述起过往的故事和传说。在母亲的熏染下,我对人生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夜深了,四周都静下来了,意犹未尽的我得到了特批,端着油灯回房看书。常常是一手端着小灯,一手拿着书本,凑近了看,又进入了知识的海洋里,冷热酸痛都不晓得。天亮起来,一家人看到我一边红一边黑的阴阳脸,一个个都笑了起来。回头再看看贴在墙上的我从学校捧回的奖状,像一排排光荣的士兵随时静候检阅,顿时又觉得我傻得可爱极了。
老师见我学的认真,学的出色,特意安排我管理些班级杂事,负责收发作业。得到了老师的赏识和认可,我更卖力地去干了。然而人精力是有限的,厚此常常薄彼。我在管理班级不断得到肯定和表扬的同时,渐渐的一个同学子玉远远地超过了我,另有一个同学士义的作文也开始受到老师的赏识了。我分身乏术,开始有点疲于应付,但还舍不得老师的厚爱,直至小学学业结束,终于屈居在第二的位置上,和第一名一起考入了镇上的初中,从此开始了更高一级的探索和学习。
春节回家探亲,发现位于邻村的初级小学堂早已不见了,原先的地方盖成了住家的高阔门庭;高级小学堂还在,不过变换了模样,昔日的塑料窗户泥台子小瓦房,已被二层水泥楼房替代,作用也改为敬老院了。院子里那棵古老的棠梨树屹立了二百年,依然年年开花结果。树脖子上系着的钟已消失不见,上课下课的悠扬的钟声已进入了历史,爬上爬下的孩子们也都儿孙成群了。夕阳下,我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这古老而又现代的一起,心情仿佛回到了从前,又觉得那么不真实,心中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微风中,棠梨树孤独地站立着,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是风在吟唱,还是树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