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的客厅里,一片温馨而慵懒的气氛:娟儿半屈着双腿,斜靠在沙发上,正在给电视调台。翻到了寻亲节目,倪萍出来了,心想看一看吧。
看着上来一个老头,白发苍苍,说话四川方味很浓,得费老大劲儿才能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来找失踪的儿子的,好像四五岁就丟了,已经四十年了。老伴已经含恨离世,只有他还在执著地寻找,想在有生之年能够见上儿子一面。后来的发展颇有戏剧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社会志愿者和警察同志的帮助下,居住与他仅有一山之隔的对面相逢不相识的儿子携妻带女终于相认了,一家人喜极而泣。台下的观众为之动容,连娟儿也被感动了,拿起手帕擦眼睛。
又上来一对年轻的情侣,是男孩要寻找他的母亲。在他三岁时,由于母亲的原因,父亲与她恩断义绝,分道扬镳。男孩一直跟着父亲长大。看着别人母子母女相拥相亲,抚摸呢喃,他总觉得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外面的阳光再好,总照不到他心里去。那儿就是一座冰山,只有母爱能使它融化。现在上大学了,脱离了父亲的掌控,他思念母亲的感情愈发强烈了。不管别人怎样看待她,她终究是自己的妈,自己的根。人到八十也得要个妈呀!说到动情处,男孩气郁哽咽,不能言语。陪他上来的女孩接过话题,继续补充说下去。
转过来的镜头,正好对着那女孩的脸,眼睛眉毛看的清清楚楚。娟儿看愣了。真像!她爬起来去照照镜子,回头又望望电视里的人,激动地大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过来!快过来!你看看!你看看!”
这一惊一乍的声音,惊动了厨房里还在洗涮的母亲。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面往这儿走,一面埋怨:“还没涮完呢,你这丫头又捣什么鬼?”
“你看电视上那个姑娘,像不像我?”
镜头不作美,刚刚切换到倪萍。妈妈疑惑着坐下来,看着电视,等着人出来。娟儿的双胞胎弟弟也从他的房间里跑出来,伏在妈妈后背上观看。
一会,画面又切换到那女孩了。那眉目!那嘴唇!那鼻子!怎么和夜思昼想的大女儿一样一样?妈妈看得眼睛都直了。
弟弟看看娟儿,看看电视:“真像!姐,你看她一皱眉,一撇嘴,怎么你两个一个模子出来的?”
“快!快!你爹呢?快把你爹找来!”
大梦初醒的妈妈激动地语无伦次,手直打哆嗦。
找遍了家,没有!出门瞅瞅,没有!赶紧拨打电话,正在外面喝酒呢。刚听娟儿说了半截,父亲邢正马上挂了电话,一阵风似的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嚷:
“在哪呢?在哪呢?我看看!我看看!”
寻亲节目进行到了下一个,男孩女孩已经下去了。男孩的生母没有找到,寻亲先告一段落。不过娟儿和弟弟都把这一段翻录成手机视频,现在抢着拿给爸爸看。
邢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老婆子,我看是咱闺女!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老天爷!好人终得好报!我邢正这辈子从来没做过坏良心的事儿,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我想你不能这样惩罚我啊!现在终于要把闺女还给我了是吧?”
母亲一手拿着手巾,一手捂着眼睛,心潮起伏。“孩子!我的孩子!是你吗?什么时候能回家来?让妈看一眼,摸一摸!妈妈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头发都愁白了……”
娟儿和弟弟一个抱着妈妈,一个搂着爸爸,不停地唏嘘。
过了好大一会,娟儿说:“咱们给电视台打电话,联系联系她们吧!”
经过一番周折,娟儿终于联系上了那位姑娘。不过她姓刘,叫梅芳,家是青州府人氏。据梅芳讲,自己一直在青州长大,跟着爹妈生活,就是一只温顺的小兔子,从来没有挪过窝儿,直到上大学读研究生。现在父母都已经谢世了,唯一的亲人就是舅舅,一个人在离她老家八里远的村庄里生活。放假回来,她就去看望舅舅,陪着住几天,从没听舅舅说起过她还有什么曲折的身世。
娟儿一家人听了,心里凉了半截。单相思了半天,结果还是别人家的娃儿。不过娟儿不死心,又加了梅芳的微信。两个九O后的高材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有着诸多共同的话题,没事就天南海北的聊一通。聊了十来天,梅芳有点动心了,说娟儿你发几张照片给我看看吧。娟儿就把自己的正脸照,把妈妈的正脸照, 把全家福都发了过去,满怀期待地等着她的回信。
几天没有反应。娟儿的心一直悬着不上不下的,后来禁不住主动联系了她。梅芳不好意思地道歉,说太忙了,没倒出工夫回她。还说从照片上看,咱俩真像一娘同胞;特别是阿姨,一见照片,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
娟儿心里装着大事呢。就一点点往前探路。
“你看,咱们是有缘千里一线牵吧?我的牙齿参差不齐,特别是两个大门牙,突出出来很难看。”
“哎!怎么咱们一样?我也是牙齿不好看!发给你个照片看看。”
照片发过来了。娟儿拿给母亲看。妈妈对比着邢正和两个人的牙齿:“你们仨人,牙齿一个德性!——这么说,还是咱闺女!”
妈妈看着娟儿:“你问问她,右胳膊肘那地方是不是有块胎记?”
娟儿赶紧传话。不一会,信息发过来了:“你们怎么知道我右胳膊肘有块胎记?”
电话这头,大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喜上眉梢。
娟儿母亲要过去电话,开始说话了,声音非常温柔。
“孩子,我是娟儿的妈妈。娟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巧儿,四岁那年去幼儿园的路上走丢了。她和你一样,右胳膊肘那地方有块胎记。”
“阿姨,您是说我是你的女儿?——可是——可是,我有爸爸妈妈呀!他们老人家都不在了,我问谁去呀?”
“你回去问问你的舅舅,说不定他能够知道。”
“好吧阿姨。若我果真是您女儿巧儿,我一定早点去看您!”
梅芳放下电话,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说自己不是亲生的吧,父母待自己一直是个宝儿;说是亲生的吧,人家一说一个准,像有千里眼似的。父母不在了,舅舅待自己很亲,小时候还在那里住过几年,想着他准能知道。于是梅芳就盼着放假,计算着行程,思索着盘根问底的话题。
转眼到了春节,梅芳哪儿都不去,直奔舅舅家住下,烧水,做饭,洗衣服,晒被褥,蒸馒头,煮肉,炸鱼,包饺子,贴对联,每一样活儿都拿的起来,干的带劲。舅舅美的合不拢嘴,逢人就笑。别人都说不就是过个年嘛,美啥哩!老头摇头又点头:
“我外甥女回来啦,陪我过年咧!”
“呵!你这个老头子,掉到福窝里了,有人念着有人疼。”
“可不是嘛!还是在家好哇!”
“不想着去你哥那里了?还有你姐?”
“唉!哥行嫂子行,姐姐也行,侄子们、外甥们能行吗?隔了半个多世纪了,说话说话不一样,做事做事不一样,能不别扭嘛!再说了,我一直在咱村生活,没有抱过他们,没有疼过他们,没有感情啊!隔膜着呢!”
梅芳这才知道,原来舅舅也不是亲生的,是领养的苦命人儿。当时人们衣食无着,大家都逃荒要饭。舅舅的亲生爹娘带着儿女流落此地,眼见望死不望活,就把面黄肌瘦的小儿——舅舅送给姥爷,求他给条生路。姥爷家中五朵金花,多年求子不得,突然天降洪福,白捡了一个儿子,喜不自胜,遂精心抚养。舅舅长大后,娶过一房媳妇。那媳妇对姥爷不好,还好吃懶做。舅舅为此和她离了婚,也没儿女,从此守着姥爷过日子。等姥姥殡天,姥爷驾鹤西游,舅舅披麻戴孝,遍邀宾朋,风风光光地把不是亲爹胜似亲爹的老人送走,入土为安,了了心事,这才答应早就联系上了的哥哥,姐姐,得空去他们两家住了几个月。亲兄亲姊,见了面自然格外高兴,说不完的话,看不厌的脸,摸不够的手。奈何舅舅的根已经扎在了这里,移栽时间一长就出黄叶了。故乡里的小屋小树,经常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梦里,召唤他回去。看着弟弟神牵梦萦故土的情态,哥哥姐姐忍痛割爱依了他。回来一踏上这片土地,这棵老树又吸吮到汩汩的溪水了,叶子又精神了,微微驼着的背又直了起来。
梅芳了解到这些情况,琢磨了一下,决定从这儿入手。
吃饭的时候,梅芳炒了两个菜端上来,又给舅舅倒了一杯酒。
“舅,你就着这菜,喝盅酒。”
舅舅端起酒杯,呡了一口,眯着眼:“现在生活多好!——谁说我孤苦一个老头?我幸福着哩——有人疼!……”
“要是我爹妈活到现在,我疼你们三个!人得知恩图报,得有良心!”
“是啊。可惜他们没福啊!”
“舅舅,你喝着,咱爷俩慢慢说话……我大学的一个同学——不是一个班的,也是个女孩,和我长得真像!”说着,她看看舅舅的脸。
“乍一看一样,仔细一看不一样。是吧?”
“不是舅舅。仔细一看,两个人更像了。那眉毛,那鼻子,那嘴巴,对了,她的牙,和我的牙一样不好看。”
舅舅端着酒杯愣了一下,看着梅芳没说话。
“更奇怪的是,我身上哪个地方有记号,她家里人一猜就准。——你说这怪不怪,舅舅?”梅芳边说边倾着身子给舅舅夹菜。
“你想说什么呢?”舅舅把酒杯放下,语气也变了。
梅芳这才把话题抛了出来:“舅舅,我是不是——不是亲生的?”
舅舅的脸涨红了,手一摆:“瞎猜!谁告诉你的?谁在挑拨你?——我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了。你要是走了,谁还管我的事?”老人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浑浊的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
梅芳赶紧打住了询问的念头,慌忙起身,抚摸舅舅的后背,柔声地安慰他,说自己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不管走到哪儿,你永远是我的亲舅舅,我永远侍候你,孝敬你,为你养老送终。
舅舅止住了悲伤,但心里从此有了事儿。接下来的日子里,家里陷入了沉默。该吃饭吃饭,吃完饭闷着头抽烟,抽完烟出去走走,不留给梅芳在一起聊天谈心的机会。
梅芳心里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从舅舅的异常表现中,她已经感觉到,娟儿说的话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可舅舅把路堵死了,自己过不去,就到达不了彼岸!梅芳怎么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也成了一个没有妈的孩子了!
“没有妈”,这句话让她突然想到了男朋友,打电话问问他在哪里,在干嘛。电话联系上了,得知他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便邀请他来舅舅家做客。
舅舅殷勤地招待了他,生怕怠慢了未来的外甥女婿。舅舅和他聊天,自然而然地谈到了他的家世。男孩就把自己寻亲的事说了出来,梅芳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补充。说到动情处,年轻的一对情侣脸上淌下了滚滚热泪。
舅舅显然也动情了:“我是知道找不到家的滋味!那是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像个汽球,飘飘荡荡。孩子,真希望你能找到妈妈!”
舅舅抬头望望梅芳:“外甥呀!我就你自个了!再没亲人了!——我——我真害怕……”
梅芳抓起舅舅苍老起皱的大手,来回抚摸着:“舅舅,你放心!你永远是我的亲舅舅!我永远孝敬你!你不是说嘛,做人,一定要有良心。”
舅舅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出了梅芳身世的真相。 “外甥啊,你不是亲生的。你是小时候花钱买来的!”
终于从舅舅嘴里得到了佐证,梅芳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压抑住内心激动,颤声问:
“买来的?从哪里买来的?”
“从东村黄庄,从黄先民手里买的。——那是个人贩子,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你。来的时候,上身一件粉红裙,下身白色的紧身裤儿,脚上一双小红皮鞋。是我把你抱来的,所以我清楚……”
梅芳的泪水早已流到了嘴边,也不晓得擦一擦。没等舅舅说完,她迫不及待地发问:“黄先民那人呢?走!咱们一起去找他,问个明白!”说着,伸手去拽男孩的衣服,力量大的很!把男朋友拽的一愣一愣的,急忙站了起来。
舅舅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叹了一口气:“上哪儿找他去?——不行好,不到好——得了一种病,浑身上下烂,又流脓又流水,早被阎王爷召去了,骨头怕都不见了!”
男朋友握着梅芳的手,另一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坐下。
“我想你已经找到家了。你说的那个同学——肯定是!我有感觉。”舅舅平静了心情,帮着她分析。
怎么忘了这一层!梅芳拿起电话,和娟儿聊了起来。这才知道,她爸是独生子,爷爷老封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直盼着有个男丁承续香火。姐姐巧儿出生的时候,爷爷就不喜,自己一个人抽了一天的闷烟。后来看见了也不怜爱她。只是由于父母都上班,爷爷不得不接送巧儿上幼儿园。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次送幼儿园时,爷爷回来了,巧儿没进幼儿园,就此不见了。从此,家里就永无宁日了。妈妈整天以泪洗面,疯疯癫癲;爸爸经常出去打听,又时时苦瓜着脸回来;那边爷爷不干不净,指桑骂槐,嫌好道歹。若不是几年后娟儿和弟弟这一对双胞胎出生,这个家不定早就散架了。
梅芳一字不落地听着,脸上的泪水肆意地流着。她把自己了解到的身世情况给娟儿说了。两人一合计,抽血化验,DNA验证。
三个月后,结果出来了。经过DNA比对,确凿无疑,梅芳就是邢正丢失了的大闺女巧儿!这一家子可乐得翻了天。母亲走到哪乐到哪,做梦都是含着笑的。父亲高兴地买了两条大中华,见人就散烟。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爷爷拄着拐出来了,看看怎么回事。一听说巧儿找着了,要回家来认亲,一言不发,低下头,默默地回房去了。
娟儿和弟弟正在合计迎接姐姐回家的安排:房间怎么收拾,灯笼怎么挂,买什么样的礼炮显得气派。两人商量着是不是给姐姐一个大大的拥抱,后来想想算了,还是把这念想留给妈妈吧。
梅芳搀着舅舅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一连串的鞭炮声响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一片笑眯眯的都是些什么人,就被烟雾包围住了。一个中年妇女,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巧儿”“巧儿”地叫了起来。
邢正走过来,边看闺女边抹眼泪:“她妈,别哭了,别哭了。大喜的日子!快回家,快回家!”说着把手伸向舅舅。“大哥,咱闺女多亏了你照顾!辛苦了!辛苦了!”
受到这番礼节的招待,舅舅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拉了邢正的手,笑着边说边走。那边娟儿和弟弟围上来,簇拥着妈妈和姐姐,在街坊和亲戚的一片祝福声中,慢慢地向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