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的时节,一个礼拜天的清晨,我带着两个姑娘起了个大早,沿着宽广的大路走一走,欣赏一下美丽的烟台。当走到西留公村头时,见一条小溪水流潺潺,河边两棵大白杨浓阴蔽日,下面一盘石碾,像头老水牛卧在河边。孩子们跑过去,饶有兴趣地看来看去。看着这石碾,我又想起了家乡远去的碾屋。
碾屋位于全村的正中央,是全村人为了生计家家需要的公共工具。她是方方正正的一间小屋,小的刚好容得下一盘石碾,周围的过道刚好容得下推碾人的身子,只有四个窄窄的屋脚可以容得下一个孩子站立。不高的屋顶,青黑色小瓦覆盖;四面泥墙,西墙借助于老中医家的东山墙,南东北三面都是泥中混有麦秸打成的厚厚的土墙。唯一的门开在南面。在我的记忆中,碾屋像个老人,坐在十字大街的西北棱上,每天每夜看着来来往往的众生,展示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母亲经常带我去碾屋。那时候打面机还很少,地里小麦长势也不好,人们吃的多是地瓜干、玉米粉,还有豆类、高粱杂面,有时还有野菜。家家户户每每为了吃要发愁一番。选定好了吃什么,剩下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到碾屋去,把地瓜干、玉米、高粱和豆碾成粉,和成窝窝、片片、糊糊,才能够往嘴里送。这项工作一般都落在了家中妇女们身上。
于是,一家一户,用小布袋扛着,用簸箕端着,用盆盛着,都运到碾屋来碾。赶上忙的时候,大家就排队等候,有个先来后到的使用。后面等候的人见前面的人太累太忙,就自觉地过去,帮助推一把,扫一扫。轮到自己了,又有后面的人过来帮着推一把,扫一扫。那段苦难的岁月,朴实的人们相互有个照应,也都生活的安之若素。
碰到没人的时候,偌大的碾盘就得靠自己转起来,所以弱小的母亲常常带着我们去帮忙。转圈过道里,母亲像只干瘦的老驴,艰难行进,一步一步地兜圈子。姐姐们帮着推的推,扫的扫。看着大颗大颗的粮食转眼间变成了散散的面粉状,便觉得只要肯干,人会变化出生活的希望来,力气也就越出越有了。
这时的我常常是不干活的。男孩子生就的淘气顽皮,精气神都撒到天地间去了。虽然我常常被安排在碾屋的屋脚,看着需要的时候伸手帮帮,两只小眼睛却滴溜溜地乱转,净留神些不相干的东西。一时没看见,就溜到外面去了。看见了老中医的猫,就拿根草棍逗引它。看见了谁家的狗,就学着叫气它。看见了大街上玩耍的孩子,心痒了起来,凑了上去,一会自来熟,嬉闹成一片了。
男孩子经常在外面玩耍。上树掏鸟窝,下河摸小鱼,虽然收获很小,但快乐满满。几个人只要凑在一起,常常琢磨事干。人多了不行,意见有分歧了,这几个想着玩老鹰捉小鸡,那几个想玩捉迷藏,于是各投所好,各奔其主,玩的不亦乐乎。刮风了,下雨了,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了,一个个慌里慌张都现了原形,老鹰和小鸡一窝蜂地钻进碾屋里避难了。
玩着玩着,村东头的孩子和村西头的孩子由于地缘关系,各自为政,互不服气,于是双方又打起来了。不约而同,大家都想把碾屋作为司令部,那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各方人员准备木棍、土坷垃,约定好一个月明之夜,在十字大街中心摆开战场,展开混战。这方攻占了司令部,一片叫好;那方又夺取了司令部,士气大振,闹得四邻的狗跟着乱叫,劳累了一天准备歇息的老人开门出来,几声断喝和叫骂,大家顿时作鸟兽散,改日复来。
村里的老人,特别是七老八十,干不动活的,吃了饭,常常几个或十几个慢慢踱到碾屋来,挤在一起晒太阳,聊天,说说过去,唠唠现在,感慨自己老牛似的操累了一生,也快停下来了。下雨刮风的时候,大家都挪进碾屋里,蹲在地上,或坐在碾盘上,笼着手,或抽着旱烟,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碾屋像个宅心宽厚的长者,默默地把他们揽在怀里,静静地听他们向外倒气儿,给他们余生以莫大的同情和慰藉。
不止这些老人,村里来了手艺人,也常常以碾屋为落脚点。只要有一个人见到了,大家便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村子东西两头都知道了。街上来了一个捏糖人的,孩子们猴似的跑去了。街里来了一个蹦爆米花的,孩子们去了,回来了,不一会又出现了,拽着母亲端着一碗一茶缸玉米走来了,脸上满是美美的期待。来了一个收破烂换玩意儿的,哪个孩子都长出了翅膀,飞过来,飞过去,把家里能够搜集到的瓶瓶罐罐、鞋底布头,叮叮当当全拿来,送给换破烂的挑拣。换到手的,手舞足蹈,美的合不拢嘴;没换成的,眼巴巴地望着别人玩,追出去老远。
如果是傍晚来的手艺人,他们就不走了,停在碾屋碾盘上,休息一晚。好心的人们从锅里匀出一碗饭,一个窝窝头,拿块咸菜,送给他们吃。走南闯北的手艺人,自然不会白吃你的东西,一面称谢,一面施展自己的本领来答谢。这样两全其美,都是一点东西,温暖了客主两方的心,平静的村庄里呈现出一派祥和。
更多的时候,是走南闯北的手艺人落脚在碾屋,有拉二胡的,有唱快板的,有表演气功的,拿大顶的,喷火球的,有耍猴的,狗走圈的,有舞枪弄棒的,有表演皮影戏的。他们这些手艺人常常自身带着乐器,来到后先是敲打鼓吹一番,以示宣告自己的存在。慢慢的,就有些闲人围上来了,津津有味地看着。饭点到来,有好心的人过去送饭给他们,还有人帮着安排场地,准备桌椅,帮助吆喝。吃过晚饭,村里人像赶庙会一样,蜜蜂采花蜜一般聚拢来。演出的时候,往往先来个小段作为前奏,故弄玄虚一番,吊吊大家的胃口,然后使出看家本领,高低回旋,耳目生风,引得大家一惊一乍,一错一愕,一俯一仰,一咏一叹。古老的村庄,就是在这样的走马观花中,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精神食粮,滋孕着一代代孩子健康成长。第二天,意犹未尽的孩子们跑到碾屋,想再欣赏点什么的时候,发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孩子们的一颗心,也像一只风筝,被他们牵引着,慢慢地飞了起来。
还有一种人,经常在碾屋出现,就是那些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人。他们讨的一口饭吃,缩着身子在碾屋里栖息。街上的碾屋像慈爱的老奶奶,随时欢迎他们来去,不分贵贱,不分尊卑,扒开皮,就是一颗敞亮的心,平等地接纳着每一个求助她的人。
故乡的碾屋远去了,已经觅不到她的踪迹。原先的十字大街已是柏油马路,盖起了小广场,修起了绿化带和休憩长廊。三三两两的老人在这里徜徉。年轻的人们在健身器材上摇来晃去。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再来戏班,都是在小广场上搭建舞台,又敞亮又整洁。碾屋滋养的后生们,都长成了人,成了村里兴家立业的脊梁。古老的村庄,从里到外,焕发出了崭新的模样。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这碾我俩推动了,它转了!”两个姑娘雏鹰般的喊声,让我回到了现实。我过去把住长长的碾把,帮着孩子们一起推碾。石碾越转越快,孩子们的脚步越来越轻,身子要飘起来了,笑容要飞出来了。孩子的心灵,随着石碾的吱吱呀呀声,一齐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