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一条鱼,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不停地游走,一直有一种缺氧的窒息感。钢筋水泥组成的种种怪物,缺乏一种呼吸,一种心灵的感应。于是我常常逃离喧嚣之地,到接地气的地方去。看海爬山之余,心底隐隐地浮现出家乡的影子来。这时,我那沙漠般的心田,才找到了一丝慰藉。
今年寒假,我返乡探亲,一进入牡丹之乡,浓浓的乡音扑面而来,直沁入我的心底。走街串巷,走亲访友,言容笑语,犹如一剂剂良药,苏醒了我沉睡的乡情。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没有言语上的差别了,也没有地位上的高低了,衣着穿戴也颇为随意了,远远看去,已成为这乡土里的一员了。
春节前得空去看望舅舅,老远望见树木遮蔽的小村庄,记忆深处的潘庄又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了。
洙赵新河从潘庄身后蜿蜒流过,小村庄就依靠在河的臂弯里,犹如母亲怀抱里的婴儿,宁静而安详。村庄西头有几棵大榆树,高大粗壮,一副饱经沧桑的老人模样。村中间有一眼古老的水井,全村的人都来这里打水,做饭洗衣。水井南靠大水塘,夏天常常发满水,有不少鱼儿在里面欢腾。水井北临村里唯一的一条东西大道。说是大道,其实也是土路,下雨下雪的时候,一地泥泞,牛车、犁耙过去,留下一道道长长的辙沟。大道北边有一棵老柳树,长着硕大的脑袋,头上发满了枝丫,常常有马蜂在上面做窝,嗡嗡嗡地飞来飞去,过往的人时常要小心在意,我曾经有幸被它们垂青过。再北边,是当时生产队的粪池和牛屋。这牛屋其实是外公家的南屋改成的,紧邻就是外公家的院子了。
我小时候是个顽劣无常的孩子。农村封闭压抑的环境,禁锢不住我那好玩好动的天性,整天像只孙猴子似的蹦来跳去,很不受祖母待见。父亲远走关外打工,鞭长莫及。母亲姐姐们对我很头疼。加之外婆下世早,舅舅一直没有说上媳妇,外公爷俩对付着过日子,他家生活也宽裕,也非常渴望我去。于是很多时候,小时候我就在潘庄度过了。
外公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年轻的时候创下了偌大家业,盖起了全村首屈一指的四合院。虽然以正统的眼光看来,这四合院还比较简陋,而当时在那偏僻乡村已是翘楚了。院子北面是正房堂屋,东厢西厢都是小青瓦房,起十行砖。南屋全是土坯。从东厢南首走门,走八卦巽门,取风生万物之意。外公院子里栽了好几棵枣树。春暖花开,蜜蜂围着飞来飞去,直扑人的脸。秋天到了,红彤彤的果实挂满枝头,迎风摇曳。舅舅踩着长条凳上去,就近采摘红了个眼圈的没有受到碰伤咬伤的枣子,递给候在下面的外公。外公一个个放进酒里沾一下,再稳妥妥地放进头儿小肚儿大的瓮里,用一只碗覆住瓮口,再用黄泥巴密封好,外面另裹一层塑料,珍藏起来。经过一个冬天的发酵,里面的枣子各各油光满面,膨胀得小皮球似的。拿出一个咬上一口,浓浓的香甜沁人心脾。每一年春节宾客盈门的时候,外公就把醉枣导出来,一个孩子发几个,算是老人家给孩儿们的点心。大人们也来抢着吃,一眼看不见就拿一个。而我则是吃得最多的那个,一来我知道放在哪儿,而来亲戚们走了之后,常常还会剩下一些,这就成了我的心爱之物,让我一饱口福。
实际上,外公是很宠我的。他站的直,行的正,为人善良,街面上大事小情都会和他商量。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日子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头。他不怨天,不恨地,把所有的爱都倾洒在我这个小破孩身上了。外公带着我到田野里劳动。他劳动,我在麦垄田埂上跑,去追小鸟,听地牦牛叫,抓蚂蚱,挖蚯蚓。玩累了,一个人躺下枕着小胳膊看天。外公一会看不见我就喊。时间一长,怕我无所事事寂寞想家,就想办法逗我玩。他在前面走,看到地上有隆起的一道软土,最前面隐隐约约还在动,便停下来,拿起䦆头,朝着隆起前头不远处猛刨一阵,往上抖几抖,把一只正在地下默默耕耘的鼹鼠打了个措手不及,弄得晕头转向,给逮了出来,眼疾手快地按住它,拿出准备好的绳子,拴住它的一条后腿,吊起在半空中,送给我玩。
这鼹鼠和老鼠大小仿佛,不过干净多了,印象中毛茸茸的,有点像小刺猬的样子,嘴很尖,像猪一样拱地,真正的土行孙。现在它被吊在半空中摇来荡去,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再大的本领施展不开了。我每天骄傲地带着它向小朋友们炫耀,谁对我好,我就让他玩一会。这些小朋友,有我该称呼太公的,有该称呼我表哥表叔的,大家都没大没小,彼此以名字相叫,他们为了能玩一会鼹鼠,变着法儿和我玩。
在外公家东面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常常有外乡人途径这里歇息,或者在这里吆喝着补锅錾磨,有时还有小戏班演出。夏天林荫遮地,大家都到这里乘凉聊天。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常常把这里当做乐园,在桑树枝和葡萄藤上捉天牛。这天牛浑身黑色,硬硬的外壳,一对锋利的牙齿,头顶一对长长的触角,乍一见很凶恶的样子。这个武装到牙齿的家伙,又有钢甲护身,常常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在藤上枝间慢悠悠地爬,不停地挥舞着头顶上的触角,像举着旗帜四处招摇,旁若无人。我常常被它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住,不敢近前。倒是比我小得多的表弟们,见多识广,上前按住天牛的腰,伸出手捏住牙齿够不着的地方,递给我。我慢慢地也敢玩了。他们也乐呵呵地换了鼹鼠去玩了。
天牛是会飞的,玩着玩着,不留神就飞走了。鼹鼠也是。大家一时兴起,把它放在地上爬,忘乎所以中,就从地下打洞逃走了。我倒是很大度,摆摆手说没关系,,交外公再去挖一个回来。其中有一个不是自己逃走了,而是被别的孩子吃掉了。那天我把它吊在墙上出去了,回来就不见了,就问谁看见了没有。得知有一妇女过来用磨盘推了点面,舅舅跑去问讯,鼹鼠已被那孩子拿去烧吃了。我大哭,要他赔。可外公不让。
等鼹鼠玩得失去了兴趣的时候,我和外面的小朋友也都熟络了起来。吃了饭,大家就在小树林集合,商量着今天玩什么。春天做个弹弓打鸟。鸟常常是打不着的,不过见识了许多不同的鸟,真羡慕它们自由自在地飞。夏天麦子熟了,掐一束麦穗,点一堆草烤着吃,看着一张张黑嘴巴,吃的欢实。秋天正是收获季节,烤地瓜,烤料豆,烫的龇牙咧嘴,忙的不亦乐乎,吃的欢天喜地。记忆最深的,当数我带着小朋友去瓜田吃西瓜了。
当时还是生产队,队里在村南地里种了一片西瓜。瓜熟蒂落时,我们这些玩累了的活宝们,又开始琢磨着吃了。我在这里是客人,大家都对我礼让三分;再加上嘴巴甜,见了人就外公、舅舅、哥哥的叫,听的人心里美美的。于是,经不住我的糖衣炮弹的轰击,看瓜的这些人就变着法儿格外恩赐了。瞅着哪个瓜熟的差不多了,故意碰掉,装模作样地看看,很可惜的样子,你们拿去吃吧。于是大家一窝蜂地上来,小脏手乱伸,一会儿就不见了。看着这群小破孩如狼似虎,意犹未尽,那边不小心又碰掉了一个瓜,接着杀开。不多时,几个小家伙撑得肚皮溜圆。膀胱憋大了,也不去找地方,就地褪了小裤衩开火。上面吃着,下面泚着,小肚挺着。看瓜的几个人一面忙乎着,一面看着我们大笑着……
生产队早已不见了。现在我正走过原先的瓜田,已经变成了木材加工厂了,机器正在隆隆地响着。走进村庄,西头的大榆树早已不见了踪影,碾屋处盖起了人家。村中的古井填上了。大水塘也成了宅基地,再也吃不到舅舅从水塘里用鱼甑弄上来的大白鲢了。那棵老柳树头,上面的马蜂曾经蛰的我哭天喊地,也作劈柴进入炉膛了。村中的东西大道再也没有了泥泞,柏油铺地,又宽又亮。小树林不见了,桑树葡萄都已走进了历史,代之而起的是已经结婚生子的我昨天的小伙伴盖起的大宅院,一个个高阔门庭,变了天地模样。
走进村里,我还像小时候一样,见人就打招呼,寒暄一番。细细打量,该老的老了,该起来的都起来了。还有许多后生、媳妇、娃娃,见了互不认识,笑问我从何处来,令人感慨万端。舅舅接过我的礼物,领进屋里。外公早已作古,舅舅独居两间小屋,头发业已苍白,昔时挺拔的身躯也佝偻了起来。眺望西面老房子地方,没有了四合院,没有了枣树,早已变了模样,改成姓高的人家了。我的心失去了皈依之地,变得飘忽起来。
变了!一切都变了!那个我称呼太公的慈祥可爱的小老头,住在外公家对过,和外公同龄,自己的儿孙远在三门峡市里,他和老伴太婆一起,见了我就像宠物一样爱抚,多少另样的饭菜、点心都匀给我吃了,现在也都长眠于地下了!古井旁常坐着谈天的几位老人,有一位快人快语却又说话结巴,也都和外公一起,相拥着地下相聚了。就连表弟的父亲,大我十七岁的堂舅,也因癌症恋恋不舍地走了。环顾四周,熟识的身影一个个远去了,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呼唤声,触摸不到他们的气息了。再也没有谁过来拍拍我的头,那样亲切地待我了!此时此刻,思之念之,此情何及!
是的,我长大了,我们长大了,都早已为人父,为人师,为人尊了。可我们的根还在这里,我的魂早已留在了这里。这养育过我的地方,我要经常来看看,看望我那孤寡舅舅,抚摸一下这片土地,找回我心灵的安宁:捡拾一片树叶,嗅一嗅;拔出一根草芽,嚼一嚼,滋润一下我的心田,转身登程,不忘初心,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