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从小林手里接过来刚刚出来的胸透报告单,看了第一眼,像是被触发了机关,椅子下意识地往后移去了两尺,与桌子外面的小林一下子增大了安全距离,如同豁开了一道深沟。
“你这病赶紧去治!快不行了!”
小林吓了一大跳,觉得天塌了半个,小腿肚子开始哆嗦起来:“大夫,我这是什么病呀,这么严重?”
“肺结核呀什么病!都这样了,怎么才知道看?——这儿治不了,你得转院!去燕州市九一医院,那里是全国定点医治肺结核医院。——今天就赶快去住院,再晚就耽搁了!”
小林从县医院出来,丧魂落魄地往师范大学方向走。四周花儿开着,鸟儿叫着,他觉得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走在蓝天下,连天上的太阳都没有照着自己,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原来自己夜不成眠,一躺下就咳嗽,一宿出汗能把被子浸透,原因就是这个毛病啊!阴虚阳亢,消瘦厌食乏力,营养不良加上劳累过度造成的!可不是!为了上大学,家里面把底儿都掏空了,自己又勤工俭学,每天中午别人午休的时候去打扫卫生,两部楼梯从五搂扫到一楼。平日从不跟着别人出去游玩,不是上课就是钻进图书馆里不出来。自己省吃俭用,节约着生活,曾经一小碟花生米就下去了四个大馒头,挡过了一顿正餐。营养能跟得上嘛!
看着快到了学校,啥也不想了,赶紧收拾收拾吧。回到宿舍,小林自觉地和同学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好像长了一身刺,怕扎着他们。他叮嘱几个要好的同学,赶着艳阳高照的日子,把自己的被褥拿出来好好晒一晒,再帮着收起来。为了避嫌,辅导员家里就不过去了,小林写了一封信来请假,请班上的同学代转。然后,他拿好自己的证件,去学校学生管理处开具证明,再到学校财务处预支两千元现金,独自一个人登上汽车,悲壮地踏上治病求生之路。
燕州市不远,不到三百里的路程,不一会就到了。找到九一医院,进去挂上号,排队等候门诊。等医生看到小林带来的县医院的病历诊断时,也是下意识地动了一下。不过这医生本身戴着口罩,并没有太大的过激反应。他又问了小林几个问题,随即叫来了一个护士,两人一起护送小林去了医院最角落的传染病科。
这是独门独院的一个科,虽然也在九一医院里面,但它的门是一直锁着的,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俨然一个独立王国。一排两层小楼,楼前几棵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听着树上鸟儿你呼我唤,相向而鸣,下面的人就觉得自己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不安地从楼这头踱步到那头。偶尔看见有人开门进来,也是步履匆匆的医生护士。小林进来后,见到了数以百计的同病相怜的人,有部队上的人,有社会上的人,有工人,有农民,有企业家,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简直就是一个小社会。大家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看见了新来的小林还都亲热的打招呼,好像早就认识似的,完全没有那种大难临头的模样。小林那颗视死如归的心受到了感染,本来就乐观的他顿时产生了“既来之则安之”的思想认识,渐渐地沉静了下来。
病人住进了医院,就失去了称呼姓名和性别的权力,被一个无差别的数字符号所代替。小林的床铺是512。检查注射拿药的时候,医生护士每每进进出出就喊,“512,去拍片。”“512,开始测体温了。”“512,该打针了。”小林也从开始的茫然不知所以,渐渐知道了,这是在叫自己,便开始积极配合医生护士,按部就班地和病魔抗争起来。
治疗肺结核需要打链霉素。小林在打链霉素的过程中就出现了问题。开始很正常。住院没几天,贾护士又过来打了链霉素之后,按照治疗程序问了小林几句话,只见小林笑着看她不作答。贾护士接着发问,小林开口了:“贾护士,你想说什么呀?别光张嘴不言语呀!你给我打哑谜呀?”贾护士知道坏了,这是打针把耳朵打聋了。赶紧去请王医生。王医生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吩咐护士去拿来一种针剂,一针下去,瞬间解聋。
过了两天,换了一个柳护士值班,陪着王医生来查房。走到小林房间时,告诉他今天要做胸透,抽取肺胸部积液,不用害怕,你好好配合就行了。“不用害怕?那你告诉我干什么?”小林觉得这话怪怪的,医院里的事真搞不懂。临床的511号是个河北小伙,姓韩,一副憨厚模样,很实在,看小林有些懵懂,走过来告诉他,抽液是用的特大号针头,用手比划着约半尺长。小林将信将疑,心想若果如此,那还不得把我穿个透心凉?
上午九点半钟,柳护士传小林到治疗室,反坐在一张椅子上,往靠背上一趴,把上衣掀开卷起,露出后背。柳护士在一边打开了X光机开始肺胸部造影。王医生一只手在他后背游走,慢慢找着切入点,一面往里一点点扎针,一面不停地连连发问看着电脑B超影像的柳护士:“小柳,看准了,对不对?对不对?……”
柳护士紧盯着屏幕上针尖的一点点移动,丝毫不敢大意:“再深一点,再深一点。左了,仔细着是肺叶!往右一点,一点。好了,王医生。”
小林后面也没有长眼睛,只听两个人一唱一和,私下里忐忑不安。王医生注意到他情绪波动,一面抽着积液一面安慰他:“不要紧。放松,放松。别紧张,别乱动!你这是小毛病。比你这厉害的有的是,都没事。——好了!呵,又抽出来不好啊!”
“这得半斤多水吧?王医生”
“那有了。看什么看!把他带出去。下一个。”
正在整理衣服的小林,侧眼瞥见了那只特大号针筒,倒吸了一口凉气。小韩所言不虚,粗大的针筒赶得上女孩子的手脖子了,里面半筒混浊起沫的淡白色液体,刚刚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出去。奶奶!哪来的这么多不相干的东西?挤在胸脯,能舒服得了吗?
柳护士把他赶出治疗室,招呼下一位。小林忙不迭地往外走,迎面一位老人,在老婆和女儿的搀扶下,正蹒跚着向治疗室走来。小林赶紧闪到一边去,看着老人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以心换心,自己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老人还没有迈进治疗室的门,突然打了一个趔趄,似乎要摔倒的样子。还没走远的小林赶紧转身上前,伸出双手托住半截身子。路过的病友小邰也紧跑几步过来搀扶一把。大家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搀扶进去,安置在椅子上。紧跟在后面的娘俩,一边谢着好心人,一边紧盯着准备治疗的老人。
小林回到病房里,小邰也跟了过来,坐在小韩床头,一起关心地问起病情。现在大家都被围在一个小院里,病友都是同林鸟,相互聒噪相互聊,时间一长,大家无话不谈,像亲兄弟一样,相互支持,相互鼓励,共同面对眼前的疾病和困难。
听着这屋里热烈的谈话声,过了一会,病友老杨和老陈也踱过来了,找地儿一倚,听小林用煽情的语言,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治疗过程的所闻所见。大家都笑他的迂,说你这毛毛雨啦,最厉害的当属楼下108一个老头,来了就不停地咳嗽,连连咯血,彻夜不眠,治疗了几次,不见好转。所有的招数都想到了,王医生和陈主任都无能为力了,昨天晚上拉出去了。小林明白“拉出去”的意思,心想着自来了之后,自己也能吃了,也能睡了,感觉和108号应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层次,心里也就安稳了些。不过这也同时引起了他的警惕,对这个病可不能疏忽大意。
从此,小林一边养病,一边安心地在这儿生活,原来的幽默乐观的脾性也一点点显露了出来,和病友们有说有笑了。每天也就治疗那么一阵,其余的时间,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林去串串病房,看看小邰和老陈老杨在干什么,有没有可以解闷的有趣的话料;去看看那个老妇人和女儿搀进治疗室的老人(现在知道他姓孔),安抚安抚他,把自己的心得交流一下;或者护士们来了,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活跃活跃病房里沉寂的气氛,也算是和异性聊天谈心了。
一听见小林病房里传出笑声,大家就知道,这个大学生又开始耍嘴了。不过他说话就是好听,让你听进去暖洋洋的,如坐春风,如沐新雨,像一股甘泉流入你的心田,虽然感觉不出很浓的滋味,但就是很对胃口,很乐意吸收,很乐意亲近。
老孔的女儿又从病房门口经过,手里拎着打来的饭菜,顺便朝里望了小林一眼,笑了笑走过去了。小林吃了饭,想着那个眼神,心里牵挂着老孔的病情,便慢慢地踱了过去。
病房里多了一个女人,和老孔的女儿长得真像。一问才知道,老孔家五朵金花,经常在这儿侍候打照面的是小五子,还没结婚,这个是老三,今天得空来看望老爹的。从老三老五还有她们老娘的相貌看来,肯定都错不了,一个个眉清眼亮,粉里透红,手脚伶俐。小五子由于小林常来探望,不时搭一把手,看小林的眼神里多了一份亲切感。母亲也感觉出来了,小林每次进去,她就没话找话说,探问个没完。再加上五姑娘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着,双面夹击,现在是三面夹击,小林的身上一会就燥了起来,连忙找了个托辞,溜了。
正走着呢,走廊前面过来一个白衣天使,一张脸包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一双千篇一律的眼睛。小林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那人站下了。
“又去看老孔了?——他好多了。”
原来是贾护士。小林笑了笑。
“是呀。好多了。病房里人太多了。我坐了会就出来了。”
“谁又来了?”
“他三姑娘。现在三个女人在里面。我呆在那没意思。”
“吆!多好的机会!——能唠使劲唠,说不定就谈出感情来了。”
“呵,贾护士,你这不是天使,是添乱吧?要谈也得先跟你谈呀!”
两个人你来我往,像两只逗弄的小鸡崽,相互啄了几下,各自笑嘻嘻地走开。小林闲的满屋子转圈,又躺在床上,闭了眼,头脑里把五姑娘和贾护士放在一起比较。一个五大三粗,一个杨柳细腰。还是贾护士吸引人。虽然看不见她的模样,但听那清脆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很让人受听。往后的日子,只要看见贾护士,小林就死皮赖脸地聊上几句,再忙也得搭个话,总想与她套近乎,看看能不能有机会一睹芳容,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
终于到了一天夜里,该睡觉的都去睡觉了。小林整天无所事事,白天再眯瞪一觉,到了晚上就睡不着了。况且他又探出今晚是贾护士值班,头脑更清醒了。十一点多钟,夜深人静,他悄悄地起了床,向窗外看了看。院子里两个模糊的人影,相拥着向大门口走去。小林知道查房查完了,万事大吉了,于是轻轻来到走廊里,空无一人,慢慢走到值班室门前,小声地敲了敲窗玻璃。坐在值班室里正在看书的贾护士听到动静,连忙合上书,拿起病房记录簿,同时站了起来。一见是小林微笑着站着窗外,便走过来问他怎么啦。小林涎着脸央求她让他进去,说是睡不着,想找个人陪着唠唠嗑。贾护士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向四周望了一下,看了看钟表,拉开了门。
小林闪了进去,坐在贾护士指定的椅子上,拉开一个房间的距离。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闲谈,从日月星辰到风花雪月。聊着聊着,小林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敲边鼓了。渐渐地,小林了解了贾护士是本地人,本分人家的孩子,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正在上学。贾护士也知道了小林是勤工俭学读的大学,心中不由地生了一份敬意。两个人越聊越投机,椅子越搬越近,最后终于靠在一起了。
小林的心跳动的快了。他望着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贾护士,脑子里冒出来一个主意。
“你知道吗?——我会看相。”
“真的假的?”贾护士一下子被吊起了胃口。
“真的。我可以给你看看。不过你得先摘了口罩,让我看看你的脸。”
贾护士恍然大悟地瞪了他一眼:“你是别有心思吧?不陪你玩啦!鬼点子还挺多!”
“真的。”小林顺手拉住就要起身的贾护士,“我给你讲,在大学校园里,我曾给一个理发师看过,算出他有两个老婆。当时周围的人都说我胡说八道,可最后那理发师自己承认了。”
“真的那么神奇?”贾护士被她迷惑住了,托着腮考虑了一会,“那你帮我看看,看我将来会怎样?——先说好,不能有别的想法啊!”
口罩面罩除了下来,小林终于看清了这张年轻粉嫩的脸蛋儿。水蜜桃似的,虽然还落有几粒芝麻,耳边还有一块胎记,可从眼睛里荡漾出来的情思来看,还是大有嚼头的。虽然就在呼吸之间,触手可及,可不得允许,男女授受不亲,小林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人,还是懂得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道理的。
“怎么样?看出来什么了?”虽说是夜间,贾护士还是被小林的目光盯的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赶忙找话打岔。
小林咽了一口唾沫,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头脑里涌出来一些词来,像加了冰糖的温开水,给贾护士灌了进去。贾护士感觉的确有些道理,对小林进一步仰看起来,连他拉起自己的手都没有觉察。
小林转移了话题:“我进来的时候,看见查房的人刚走。”
“查房的人?”贾护士愣了,“十点半就查完房了!”
小林也觉得奇怪了,明明看看两个人出去了。等他把那两个人描述了一下,贾护士马上判断出,小的身影应该是柳护士,并向小林讲述了柳护士的情况:原来柳护士是从农村出来的,一门心思想在城市里混个头脸,爹娘来看她都不愿意相认,怕丢她的人;自己对外宣称是某某局长的千金,打扮得也很时髦。为了包装自己,柳护士一直学习着保养,胳膊腿都漂白漂白的,说话带着俏,声音里带着媚。听说前几天,柳护士和一个姓陈的病号暗生情愫。根据身形来判断,小林能够猜出那个人是老陈,心想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嘛!一树梨花压海棠了!
不知不觉又过了两个小时,贾护士也该查房了,这才想起来手还被小林攥着呢,便抽出了手,推了他一把,快回去吧,要是谁起夜上厕所看见咱俩,就不好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贾护士已经下班走了,柳护士来接她的岗。虽然经过了一夜的颠鸾倒凤,春风得意的她看起来仍然精神抖擞,亢奋的很。小林想起了贾护士昨夜说过的那些话,就开始不痛不痒地开玩笑。谁知柳护士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小林一会儿就没词了,心想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没有点脸皮,没有点精气神,女孩子家还真不能在外面冲锋陷阵。
小邰和小韩也围了过来,逗着柳护士闹,像是拿着根草拨弄着耀武扬威的螳螂。小邰嬉皮笑脸地变着法儿和柳护士比腿,看谁的汗毛更粗更长,并振振有词地宣称,还没有哪一个女孩子的腿,能够比他的腿更白,皮肤更细嫩。柳护士不甘服输,愿者上钩,随即绾起裤脚,露出两条浑然雪亮的小腿肚,看的大家眼都直了,心想真是个尤物。等她走了,小韩小声地告诫大家,以后不要闹这么大,毕竟是老陈的人,老陈可是部队正团级干部。小林这才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下午,老杨过来请小韩过去玩,没叫小林。小林心里纳闷,有什么机密不能对我说?到了晚上,小韩出去了,很晚才回来,回来就不声不响躺下睡了。发生了什么事?小韩的嘴像是上了封条,知趣的小林也装聋作哑,不去打扰。
过了几天,五姑娘得着空,瞅着病房里没有旁人,走过来对小林说:“我爸说想你了,让你过去,说说话。”说完快步走开了。小林这才想起,有好几天没有过去探望这位老病友了,连忙跑进老孔的病房。五姑娘一个人陪着,正坐在床边剥橘子,看见小林进来,笑了笑,移步到对面的长椅上坐下。
听到动静,正在闭目养神的老孔睁开眼,笑着看小林坐在自己身边,拉起他的手摩挲着:“小林哪,真是个好孩子,整天来看我!我这把老骨头差点交待了。还好老天爷不收,又打回来了,说是不合格,不到报废期,像个自行车,还能骑上去蹬着转上几圈。看来咱爷俩有缘呐,还能说上几年话。”
小林被老孔的豁然心态逗乐了,连忙说:“谁没有个七灾八难的,这不都过来了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老人家福寿长着呢!一个大厂长,偌大的基业,吃喝不愁;五朵金花,到时候满园芬芳,儿孙绕膝。您和阿姨就安享天伦之乐吧,幸福的日子望不到头哇。”
老孔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像菊花开了一样:“借你吉言!借你吉言!”停了一会,他又说,“你这孩子好,知道关心人,体贴人,又不去惹事。”他看着小林的眼睛,“前几天晚上,咱科里几个病号出去和人打架,听说了吗?”
“不知道。”小林老老实实地说。他隐隐约约觉得应该有小韩。
果然,老孔说的话印证了他的判断:“听看见的人说,去的人有老陈、老杨、小邰和小韩,动手打了一个小混混。好像是老陈带了个女的在外面吃宵夜,不知怎的冲撞了小混混,小混混骂骂咧咧又动了手。第二天这帮人就上了,砸了个半死。”
“啊!这么严重?那老陈、小韩他们怎么处理的?”
“还能怎么处理?——老陈他们是军人,地方无权过问。况且这小混混有错在先,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就过去了。”
老孔看着小林:“你呀毕竟是有素质的人,不和这些人同流合污。做人做事要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就拿我做生意来说吧,也是讲究以诚待人,信义在先……”接着,他就开始洋洋洒洒地展示他的创业史和辉煌成就。小林拿出十分的精神做洗耳恭听状。五姑娘瞅着机会,拿着橘子瓣塞进爸爸的嘴里:“吃吧,吃吧,别说了!”
老孔这才住了嘴,看了看闺女,又看了看小林,问:
“林啊,谈对象了吗?”
小林一下子红了脸:“还没呢!尽忙学习了,哪有空!”
老孔笑容可掬:“不耽误,不耽误,合适就谈,合适就谈。”说着又看了闺女一眼。五姑娘丢下橘子,红着脸跑了出去。
小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老孔的,出来就已经开饭了,东张西望了一下,也没望见五姑娘在哪个旮旯角里站着。吃完饭,小林躺在床上,脑子里放电影似的的胡思乱想,一会是贾护士,一会是柳护士,一会是老孔的脸,一会是老陈的脸,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转。他不傻,能真实地感受到老孔的深情厚意,察觉到他硬要把一个烤焦了的大白面馒头塞进自己嘴里,就不问问我小林啃不啃得动。
他想到了自己的前途,不知道出院后路在何方。小韩当了五年义务兵,学会了汽车维修,回河北老家,凭手艺能够养活自己。小邰从小能打能闹,除了学习不行,其他样样都行,老爹恨铁不成钢,曾经皮鞭都抽断了。这家伙性子硬得很,愣是没有向老爷子讨饶,反而跑去镇政府,找到老爷子的朋友当地武装部长,通过他办理了入伍手续,从此远走高飞,在部队的大熔炉里炼成了一块钢,现在是旅司令部小车班班长,已经转了志愿兵。老杨老陈都是部队里的干部,生活当然都衣食无忧。自己呢?普普通通的师范学生,毕业了就是孩子王,和军队八竿子打不着。即使毕业的时候,军队军校到地方上挑选人才,自己一没关系,,二没行头,充不起门面,别人谁会注意自己?
就说教学吧。按照国家有关政策,来自贫困地区的学生毕业后还得返回当地,为本地的教育事业发力。自己虽然有着有目共睹的组织能力和学术研究能力,单枪匹马,能够冲的出去吗?还真是个未知数。小林心里再一次比较起五姑娘和贾护士,他打心眼里喜欢贾护士,小鸟依人模样,说话温柔可亲;五姑娘五大三粗,如果成了家肯定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如果自己想留在这儿,老孔肯定能使动风了。可是心里掂量来掂量去,小林还是放不下贾护士。
小林觉得,应该去找贾护士谈谈,探探她的心思,再决定自己的取舍。恰好上天给他创造了一个机会。贾护士要歇两天班,她偷偷地问小林,愿不愿意出去一趟?燕州市城南山上有座寺庙,修建的不错。小林的身体也一日强似一日的了,医院也催着他赶紧续交住院费,于是便借口去学校财务处支钱,暗地里和贾护士人不知鬼不觉地约会去了。
出了医院,上了公共汽车,直奔约定好的接头地点。贾护士一身便装上了车,看见了小林,眉毛闪动了两下,相互装作不认识,继续前行。路上行人陆续地上车下车,渐渐地,满车都是陌生的面孔了,离市区也越来越远了。终于到了目的地,两人下了车,摘去口罩,相视大笑,牵着手,一步步走上山去。
两边是绿木成荫,头顶是鸟儿飞翔,脚下是溪水淙淙。小林看着身旁的贾护士,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伴随着自己飞舞,心底涌起说不出的幸福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福兮祸之所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耶?
两人逛了大半上午,小林也摸清了贾护士的家庭情况。她父母都是小市民。父亲是工人,母亲家庭主妇,有时做点小买卖,家境很一般,芸芸众生那种。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正在读高二,现在家里全力支撑着弟弟上学,挣的钱都省着花,积攒起来,好为弟弟将来上大学结婚买房预备着。为了这个家,连贾护士的一点工资每个月也得自觉地上交一半,甚至更多。小林这才为贾护士不描眉不化妆找到了根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敢情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自己本身就一无所有,就这穷鬼的命,一只破船,再载上一个如此命运不济的?她弟弟上大学,结婚买房,是不是还得帮衬帮衬?我和她结了婚是不是得有个小窝儿?上哪儿弄钱去?做梦?抢劫?小林心里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想鸣锣收兵,可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和贾护士笑语连连。
登上寺庙的塔顶,放眼四望,高楼大厦尽收眼底,蓝天白云似乎触手可及。看着振翼高飞的大雁,小林心里陡生了豪气,禁不住凑了歪诗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今日缨在手,何时缚苍龙?”贾护士笑语盈盈地看着他,觉得其貌不扬的小林显得十分高大。
两个人下山回去,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小林走在回传染科的小径上,几乎是边走边想,不期然迎面撞上了传染科室陈主任。陈主任板着脸,喊住了懵懂前走的小林:“你去哪儿啦?怎么出来的?知不知道你这个病传染?到处跑会给周围带来多大的安全隐患?——自己在病房里躺着,就是对社会和他人做贡献。难道你管不住自己的腿脚,想危害一方吗?……”看着威严的陈主任还要喋喋不休地讲下去,小林赶紧截住了他的话头。
“陈主任批评的对!我接受!我接受!一定改正!”
陈主任的二十连发子弹打在了一个虚空的地方,结果没有敌人,只有一杆小白旗,心里不觉得扫了兴,自然就缓和了语气,放慢了语速。“你去干什么了?——你的费用又该交了!”
“我知道。我就是去学校财务处支钱了。财务处说现在没钱,过两天再去拿。”
陈主任抬头看了看天,心想着支钱怎么用了整整一天?到学校来回最多半天时间!看这独来独往的一个人,也无从问起,便让小林进去了,叮嘱他要严格遵守传染病住院管理规定,不得惹出事来。小林边答应边进去了。
老杨、小邰和老陈正在院子里溜达,看见小林,围了上来,问他一天不见都干什么去了,还向他的身后看,好像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小林心里早已编排好了台词,和着陈主任的意思作了回答。这几个久涉江湖的人哪里肯信,上天入地地搅他。小林装出一副可怜相,一路逃进了病房。
小韩正在看汽车维修方面的书籍,看见小林跑进来,便放下书,转过身和他说话。他悄声地告诉小林,五姑娘又来找他了,没说什么事,说完朝他眨眨眼,仿佛大有深意。小林心里和贾护士的故事还没有消化完呢,哪里还顾得上这道大餐,便随口应了,躺在床上望着白花花的房顶出神。
第二天,小林心里的天平已经开始向五姑娘倾斜了。他用过早餐,等医生护士查完病房,自己打了针,吃上药,无所事事了,便慢慢地踱到老孔的病房前,在门口听一听动静。里面有人说话,这声音不熟悉。本不想惊动老孔,悄悄地探头瞧一瞧,不曾想,正在输液的老孔正好抬头望见了小林,喊他快进来。五姑娘上前拽了一下他的衣服,小林不尴不尬地挪进去了。
里面和老孔说话的是个青年人,三十来岁,方正的脸,大平头,站起来比小林高半头,两眼看人像刀子,像要挖出来什么似的。老孔介绍说这是他二女婿,现在正主持他工厂里的工作;又介绍小林说是师范大学的高材生,为人处世很有一套,希望两个人认识一下,多交流交流,说不定能互相帮助,共同提高。
小林一听是老孔的高婿,怠慢不得,堆起笑脸示意。二女婿从来还没有见过老泰山如此这般赏夸过人的,又见小姨子和他也没有距离,心里早已生了警惕,伸出手不痛不痒地握了一下,然后自己先坐下了。老孔和五姑娘招呼小林坐下。四方洽谈开始了,相互零打碎敲地寒暄起来。听着听着,小林嗅出味道来了:敢情二女婿怕是去抢他的代理掌门人的位置,扯大旗作虎皮,处处设防,节节抵御。嗨!我和五姑娘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犯得上对我严阵以待嘛!猫头鹰捂着一只死老鼠不放,还担心天上的天鹅下来抢食儿吃!小林越想越觉得可笑,说话也越发坦然起来。借此机会,他把自己已经掌握的滚瓜烂熟的《论语》《道德经》拿了出来,结合当下乡镇企业管理的弊病,一五一十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说的老孔连连点头,二女婿茫然物语,五姑娘的充满神采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翻飞。
完了告辞出来,二女婿上前给小林开了门,很礼貌地送出。小林没有回头,也无意留恋。还是回去好好完成自己的学业吧。江湖水深的很,会淹死自己的。
过了两天,小林正准备去学校财务处支钱,听见楼下老陈他们吆喝自己,说是有人找。下来一看,师范大学里的两个学生老乡带着全体老乡的情意来看自己来了。师范大学十五个系,来自同一个地区的老乡两三千人。小林曾经当过大学里面老乡会的会长,组织大家进行过野炊,搞过联欢。现在的新任会长,当初在宿舍丢了六百块钱,那是他单亲的老娘卖了帮助干农活的毛驴给他凑起来的伙食费,不知被哪个长眼珠的千里眼顺风耳顺手牵羊了,结果连饭都吃不成了,只好在宿舍里闷着头睡大觉。小林听说后,想人所想,及人所及,带头捐款。两天后,大家从牙缝里抠出了五百八十五元,送了过去,帮助他解了燃眉之急。现在,小林有难了,现任会长感同身受,首当其冲,挨门挨户发动老乡募集。这不,九百八十元钱递给了小林,同时传达了大伙对老会长的殷切祝愿。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听着他们发自内心的话语,小林眼睛湿润了。他觉得又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我没有被抛弃,还有那么多活泼泼的心和我跳动在一起。
好像喜事都是相伴而来的。又过了一天,老陈、小邰又在楼下吆喝,叫他下来迎客。小林狐疑地到了大门口,惊喜地发现同宿舍的室友和自己的同桌来看自己了。还是没去病房,大家站在院子大门口聊了会天。室友告诉小林,家中老爷子不知怎么听说了,七拐八颠辗转到了学校,打听儿子在什么地方住院,要来看看。大家商量说让老爷子在宿舍住一晚,派个人过来探望一下,回去告诉他。说着,室友掏出来老爷子捎来的三百元钱。小林看着这揉搓得变了形状的纸币,如同看着被岁月碾压的父亲的背影。能想象出,大字不识的老爹是怎样艰难地摸到学校的。一千多里的路程,他是怎么来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不是又多了几道深沟?花白的鬓发,是不是又多了几根?同学就站在眼前,还怕他们笑话自己的眼泪不争气,小林强忍着,低着头唏嘘着,拧了一下鼻子。
同桌也拿出了二十元钱给他,说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小林真的不想接他的钱。他家境也不好,和自己半斤八两,送自己二十元钱,已经是割了自己一刀肉了,至少十天半个月不得吃带荤腥的菜了,只能靠小菜和咸菜挨过去了。同桌实心实意地塞进他手里,还告诉他老师在布置写毕业论文,本周内就得上交,不过小林不用着急,自己已经替他代劳了,再修改一下就交上去。小林心里那个感激呀,如同下雨正好有人送伞来,一面又愧疚不安,自己都不知道写什么,老师能相信是自己写的吗?室友和同桌都笑了,说就你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的大作,老师还能怀疑你写毕业论文的能力?
小林也笑了,心想也是哈。随着这一团和气的笑声,小林心中的郁滞之气一点点开始消散。他觉得自己的双脚又触到了大地,接地气了,有种情感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心里,隔着时空,他又开始应和着老爹的呼吸,呼应着同学们的声息,和时代一起抑扬顿挫,深浅起伏,同声相求了。
室友和同桌回去了,留下了许多念想,带走了许多希望。小林也开始进入边治疗边学习的状态,想着回去以后迎头赶上。贾护士和五姑娘都不来打搅他了,似乎怕惊扰了他的修行。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医生在催着他出院了。陈主任一遍遍地催着他把尾款补上。小林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没奈何,又亲自去了一趟学校财务处,预支了两千元回来。在返程的公共汽车上,小林感觉有个人在碰他的兜。警觉的他躲了躲,看清了伸过来的半只手,往上递次看见了贼眉鼠眼。小林笑了笑,递过了一张单子一晃。看着那人瞅见了上面的结核字样,一时失了声,露出惊骇模样,小林心想制服你还不容易!这时他又无端地想起了老孔的二女婿,看那云盘雾照的太极手法,自己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还真不是他的对手。不是你的硬要拿来,不是伤了自己的手,就是会被噎住,叫你上不来下不去,进退失据。
小林办了出院手续,和大家一一告别。小韩、小邰都留了联系方式。老杨、老陈真诚地邀请他有空去玩。贾护士不在班上。五姑娘远远地看着他。小林一一热烈地回应着他们。对五姑娘,他单独说了会话,表示以后有时间会去老爷子的厂子里看看,等老爷子出院了再去家里做客。小林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一面暗骂自己的虚伪,心想这么大了,还玩这小孩子的把戏。
还没进师范大学校门,小林就看见门口站着一群人,像是迎接外宾来访似的在翘首以望。看见小林下车了,一个个欢呼起来。现任会长上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后面一个小丫头踮着脚叫着他的名字。小林认出来了,是地理系的一个姑娘。本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系,不知怎么知道了小林,隔三差五有事没事来找他请教学习,下雨天就撑着伞在楼外等他,弄得路人皆知。这不,又送上门了。
小林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好拂了她的意,一方面应和着大家的热情,一起向学校走去。前面是明晃晃的大道,两旁挺立着高大的白杨,银光四射的叶子哗哗作响。再往两旁是柔情万状的垂柳,随着鸟儿钻进钻出,高低起舞,迎风摇摆。一帮朝气蓬勃的学子,相互簇拥着,朝着前方的孔夫子的行教雕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