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觉就少。这天还没有亮,四周还很寂静,远方的天际线中露出了一丝微明,模模糊糊能看清人影了。老杨头已经起了床,一边穿衣服,一边点着了油灯。他出去方便了一下,坐在床边抽了袋旱烟,一会打算到村外走走,活动活动。现在人老了,又跟上潮流了,学着锻炼身体了。这不,七老八十的人了,胳膊腿儿都还结实着呢。
一袋烟没抽完,听着门外传来狗的狂叫声。在寂静的清晨,这声音非常刺耳,中间还夹杂着刺啦刺啦的声音。老杨头走出去,听听是在自己门口,疑疑惑惑开了门。一条半大黄狗正冲他摇尾巴,嘴里喘着粗气。这是五保户老孙头的狗,名字叫安安,怎么跑这儿来了?老杨头正琢磨着呢,那狗上前就衔住了老杨头的衣角,把他向外拽,嘴里还一边呜呜着。老杨头一面喊着:“慢着,慢着!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一把老骨头禁不住你折腾!”一面拍着狗的头,心里不住的想:安安这是怎么啦?是不是有事啊?老孙头不好啦?
安安呜呜叫着,衔着老杨头的衣角,不停地向外拉扯。可能老孙头有什么事吧?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身边又没个人照顾。想到这里,老杨头转身带上门,一边扣衣服,一边向外跑去。
街上还没有人,只有一个老头和一条半大黄狗一前一后在奔跑。他们跑过了代销点,跑过了大队部,一口气跑到生产队的院子里。老孙头住的小屋就在马车棚的旁边,单独一间,又当卧室又当厨房,从外面看好端端的一间正房,眉目清晰,进去则是黑乎乎的,什么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油渍在上面。现在屋里漏出昏暗的灯光,门半掩着,在这孤苦无告的地方,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老杨头推门进去,安安随后跟进来,也不叫了。老孙头半倚半躺在床上,旁边小桌上放着一个瓷缸,里面还有水。听见了脚步声,正眯着眼的老孙头强打精神睁开了眼,枯瘦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安安怎么把你叫来了,老伙计?”
“怎么了?又感冒发烧了不是?”老杨头边说边坐在床头,伸出手去摸老孙头光秃秃的脑门,“安安这家伙机灵着哩,一叫我就知道准有事!”
“唉!人老喽,机器总是出毛病了。”老孙头还不忘幽默。“我不舒服,懒得动弹。你看,安安给我把饭送过来了。床脚还有尿桶,也是它拿进来的。多亏了它!比一个孩子还懂事!要不然,我死在这儿都没人知道!”
老杨头一面用手抚摸着安安的头,表示对它的赞赏和表扬,一面关切地问老孙头。
“烧的不轻!你这儿有药吗?你感觉不要紧吧?哦,哦,你等着,我给你去拿药。”
老杨头跑到村卫生室,咚咚咚敲开了门,说明了老孙头的症状,拿了感冒药,跑回去服侍老孙头吃了,又陪了他一早晨,看着老孙头气色好多了,喘气也匀了,也愿意睁眼瞧人了,一棵忐忑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次怎么显得厉害?以后你可要仔细了!你说这身边也没个人!——”老杨头转过身,半倾着身子,斟酌着词句,探询地问老孙头。
“你还不打算给王书记说清楚?”
“别!”老孙头一听就急了,“你千万别多嘴!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我能经常看见他,就心满意足了。别无所求!”
“毕竟没有你,哪有他的今天!人不能没有良心!”
老孙头几乎是哀求老杨头了:“许多事,谁能说的清?越描越黑啊!兄弟哎,你就让我安生几天吧。我还有几天日子?你不想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啊?”
看着老孙头可怜巴巴的样子,脑门上香点的戒疤还有些许痕迹,回想着他青灯黄卷的一生,老杨头实在不忍再刺激他,随口答应了下来,可心里却暗暗下定了主意。
辞别老孙头,回去吃了饭,满腹心事的老杨头敲开了村里一把手王书记家的大门。四十多岁的王书记精瘦能干,正响应着上面的号召,批斗地富反坏右,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搞得红红火火,形势一派大好。上级正要把他树为典型,推广他的经验做法呢。一开门,见是老杨头,王书记马上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街头民意领袖堆起笑脸。
“杨爷爷,您老早!哪阵风把您老人家吹到我这儿来了?”
“人啊,有时候还不如一条狗。”老杨头边说边往里走。
“您说什么意思啊?我不明白。”王书记听得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话太刺耳了。看来是嫌自己的工作没做好,出了纰漏了,来挑毛病了不是?
老杨头说了这句话后就觉得不妥。不错,这是他的心声,可是王书记听不明白啊。那是他还太小,经历的事怕是早就忘却了。自己得想个法子,让他去接近老孙头。对,就这么办!等老杨头坐到椅子上时,他已经想好了说辞。
“人啊,有时候还不如一条狗。”他接过王书记递来的烟卷,“你看,老孙头八十多岁了,行动不便了,咱们是不是应该找个人照顾照顾他?——昨天他感冒了,烧的手发烫。夜里还是安安去叫的我,给他拿药吃了,现在好多了。他一个五保户,无儿无女,要是有点什么闪失,你这个书记是不是也不好看?”
“那是!那是!”王书记连连点头,“我马上安排生产队里出一个妇女照顾他,出工算整劳力满工分。——人都有老的时候,老孙头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一辈子没伤害过谁,只会做好事帮人。咱们这村当初建识字班,扫盲班,老孙头出了多大的力!你小时候还是跟着他学习呢!”
“是啊!”王书记颇有感慨地回忆,“他待我可亲了,像亲生儿子似的,手把手地教我。我能学好文化,高中毕业,回来当上大队支书,多亏了小时候他老人家的栽培。”
“人不能忘本啊!”老杨头盯着王书记的脸,“现在他老了,不能动了,吃点饭都需要人帮助了,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他?”
“忙过这两天,我就去看他。”王书记显然也动了感情,“好人呐,应该得好报!”
听了这话,老杨头的心里好多了,这小子还有救!他想了想,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你和老孙头的关系,远比教你识字这样深呢?”
“比识字还深?再深能怎么样?”王书记被他弄糊涂了。
老杨头想这话怎么说呀!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他下意识地挠了挠头,花白的发间头皮屑雪花般纷纷落下,如同他的思绪片片起舞。他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
“王啊,你老娘要是活到今天,是不是应该七十有三了?”
“对啊。”老杨头这话又触动了他的心灵深处。“老母亲年轻就守寡,一个人把我和哥哥拉扯大,一把屎一把尿,既当爹又当妈,里里外外一个妇道人家撑着,多不容易啊!眼看着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了,举国上下一片红,老百姓的好日子到了,可以吃香的,喝辣的,领着孙子满街找人拉呱聊天,什么也不用操心,好好享几年福了,谁知她又得了个快症,说不行就不行了。”
“也是啊。”老杨头同情地说,“多要强的一个人,谁提起来不伸出大拇指。唉,好人不长寿哪——”说着,他看向王书记,“听说,在医院治病时,医生要给她输血来着?”
“是啊。说她血小板太少,血象太低,不输血有突然恶化的危险。——唉——谁知输了血也没能把她老人家拉回来!天不假年哪!”
“那——谁输的血?输谁的血?”
“医生说输血,我和哥哥都不让从血库拿血。老母亲一辈子吃了太多的苦,跟着我和哥哥没享了多少福。眼见不能床前尽孝了,就输点血给老娘吧,是个小羊羔也应该知道报恩了。”说到动情处,王书记的眼睛又湿润了。他又拿起了烟盒,抽出两支,递给老杨头一支,抽了起来,借着肺部粗重的呼吸,把浓郁的情感一点点稀释,化开。
老杨头接过王书记的烟,没有抽,而是盯着王书记的眼睛,问了他一句话:“这么说,抽你的血?”
王书记扭过头,也看着老杨头:“抽了,但是不能用,说是配不上。我哥哥的没问题,就用他的了。——怎么了?”
老杨头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就没考虑考虑,为什么你的血不能用?怎么就配不上?”
“也是啊!亲生母亲亲生儿,怎么就配不上了呢?”王书记这才反映过来。当时在医院时,他就有些疑问,问过哥哥,哥哥斩钉截铁地说都是亲生的,老娘待你比我还亲,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事就压下了,但一直有个问号,盘旋在王书记的心底。现在老杨头又点了出来,并且提到了老孙头对他的异样的感情。王书记顿时察觉出了异样,有些不安起来。
“杨爷爷,你是说我不是亲生的?”
“你觉得呢?”老杨头这才点上烟,抽了一口,徐徐地吐出来。
“你是说,我和老孙头那个——”王书记突然变得结巴起来,说话有些吞吞吐吐。这太突然了。一个温暖的家,自己在里面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地长大,闭了眼就能知道锅台在哪,床在哪。忽然有人说这不是他的家,他是别人家的娃,仿佛大树上攀着的藤萝,正滋滋地往上长着呢,突然感觉根被人挖断了,有种脚底生凉的感觉。
老杨头不可置否:“你有没有问一下你的哥哥?”
“问过了。可他发誓说就是亲哥俩。难道他是说谎?他怕我——”王书记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开始在屋里来回地走。
“这样吧,王啊,你再去找你哥问问。他应该知道点什么。”
王书记一想也是,哥哥比自己大六岁,自己若不是亲生的,他应该知道。于是,他和老杨头一起,来到了王老大家。
王老大比较老实忠厚,和王书记是两个类型的人,从长相上就能看出来。托弟弟王书记的福,他在村里干了个治安员,一来帮着弟弟了解下情,二来也能提高自己的身价。村里人见到他,也都是笑容可掬的。现在一家人正在吃饭,看见两人进来,王老二的脸上还带着茫然的愁绪,好像被一块乌云遮住,照不到太阳,心里诧异的很,连忙吆喝孩子们收拾桌子,泡茶,给两人点烟。
三个人在一起说些闲话。等孩子们都出去了,老婆也上街串门去了,王书记才把话引入了正题。
“哥哥,今天你给我交个底儿:我,王老二,是不是咱娘亲生的?”
王老大看看老杨头,只见老杨头正盯着他,心想这个老不死的,唯恐天塌不下来!他怎么净操这些闲心!我兄弟当书记好好的,我弟兄俩亲亲热热像一家人过日子,有多好!为什么非得告诉他真相?他知道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个死不了的老东西!心里虽然打着滚把老杨头骂了个千遍万遍,可一个字也不敢吐出来,一方面又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是不满地训斥弟弟。
“你怎么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天底下还有咱弟兄俩亲的吗?”
“亲是亲,哥。我啥时候都跟你亲。一个娘养的,你带着我玩,给我洗屁股,擦鼻涕,累了困了背着我回家。你这辈子永远是我哥哥!现在,我就想找你问清楚一件事,你应该知道的,我究竟是不是咱娘亲生的?”
“是亲生的呀!谁告诉你不是亲生的?谁到处坏咱们的名声?”王老大瞥了一眼老杨头,鼓着勇气发狠道。
老杨头把烟一丢,刚要说话,王书记拽住了他的手,脸朝向王老大。
“那你说,咱娘生病住院时,为什么我的血就配不上呢?就不能用呢?”
王老大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定时炸弹。他没有高深的学问,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知道,就是这一个问题,就足以让一点就透的王老二大梦初醒。他慌了神了,不敢看弟弟热切的双眼,也不敢与盯着自己的老杨头对视。他索性不回答,从烟盒里摸索出一支烟来,划了好几次火柴才点着,自顾自地默默抽起来。
老杨头和王书记都在等他的下文。见他迟迟没有反应,王书记恳切地倾下身子:“哥哥,我的亲哥哥!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哥哥!我现在心里乱成了一锅粥!你就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沉默。还是沉默。长久的沉默!王老大打定了主意不开口,好像一开口,他和弟弟就成了路人;一开口,他们王家就塌了天;一开口,家里就会洪水滚滚,浊浪拍天。
现在,无论王老大说还是不说,王书记都能明白无误地感觉出来,老杨头说的,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而且,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原先感觉好像有风向自己吹来,现在风真的吹到了自己身上,冻得这心一颤一颤的。王书记像霜打了的茄子,灰暗的脸沮丧地望着老杨头,像极了一个哀苦无告迷了路回不了家的孩子。
老杨头有些后悔自己多事,平白无故让王书记掉进了坑里。自己不言语,每个人都意气风发地向前奔呢。可又一想到老孙头,一辈子的辛苦有谁知!临走了还不能得到回报,这世界对他也太残酷了吧?想到这里,他决定把这出戏唱下去,去揭开被尘土封住的盖子。
“王老大,你看把你弟弟愁的!你真想急死他啊?你说不说?……不说是吧?——王书记,下命令吧,把村里这几个上岁数的老人都找过来,到大队部开个会。王老大你也去!我就不信,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听到大树上的喇叭吆喝着开会,老刘头、李三爷、赵老太、周老贵以及其他七八个七老八十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大队部。大家不解地议论着,这是又发生啥事啦?需要咱们这些不中用的来干什么?兴许给老人发点福利?对比旧社会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现在吃喝不愁,平时都挺直了腰杆说话,当然凡事都往好处想啦。
前面桌子旁坐着两个人,左边是王书记,右边是老杨头,一个是政治上的当家的,一个是民意领袖。老杨头一脸的郑重严肃,王书记一脸的愁眉不展。一时大家都闭了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仿佛雷雨前的宁静。
看看邀请的人都到齐了,老杨头转头望望王书记,示意他作个开场白。王书记心里正沸腾着呢,哪有心思讲啊?正是自己的事,当事人又如何开这个口?他痛苦地半低着头,用双手撑着,好像沉重无比的样子,示意老杨头讲话。
老杨头看了看大家,清了清嗓子:“今天把咱们这些老家伙叫来,主要想弄明白一件事。”他顿了顿,向四周看了一眼,“那就是,咱们王二当家的出身问题。”
人群很静,静的出奇,似乎能听到大家的心跳声。
“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老孙头已经风烛残年,过了今儿过不了明儿,没有几天了。咱们不能让他老大哥带着遗憾走,是不是?那样,是不是显得咱村里的人太不近人情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声音传了出来。
“是啊,是啊。是应该让他知道。”
“这样,他走的也安心。”
“人是好人呐,当初多亏了他……”
老杨头的手往下按了按。等大家静下来,他又说:
“人呐,不能活得不如一条狗。我夜里去看他,还是安安来叫的我。在马路上捡来的一条小狗,喂大了还知道懂人性呢,明白主人的冷和热。我们这些,”他指了指在座的各位,包括王老大,“要不是孙和尚的能言善举,咱这些老骨头还不知道在哪埋着呢!水冲走了,狗啃了,早已不见踪影了!”
大家点着头,话语也开始多了起来。
“是啊。老刘头,要不是孙和尚,你能不能挺过那段岁月还不知道哩,更别说你那卧病在床的老娘了。”
“是啊,赵老太。要不是孙和尚,你家那仨姑娘俩儿,能齐整地活下来?现在一家家都有吃有喝,笑声不断。当初你在庙里做饭给大伙吃,偷偷往袄筒里塞窝窝头,大家看见了,都装作不知道。孙和尚也知道,不放声罢了。”
“唉!要是有口饭吃,谁也不去丢人现眼哪!”
“李三爷,那年月兵荒马乱,小鬼子经常进村抓人抓鸡,过了今不知明的,多少村里往外抬死人啊。咱们村可没死人,是不是?”
“哦,也不是。”李三爷摇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朝王老大努了努嘴,“他家死了一个娃,不过是病死的。——唉,把王老婆子疼疯了,整天神神叨叨的,见个小孩就要抱,吓得孩子们都不敢出门。”
王书记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仿佛天书一般。稀奇古怪的魔幻般的故事情节,在打开闸门的记忆洪流中演示出来,听得他心惊肉跳,如痴如醉,好像山沟里荡秋千,惊险而又刺激,心向往之,欲罢不能。
老杨头看看众人,看看王老大,又看看王书记,咳嗽了一声,像搂草似的,把大伙儿的思绪聚拢来。
“李三爷,你说说吧,孙和尚——老孙头,为咱们村做了哪些好事?”
“大伙心里都记着哩。他喝过洋墨水,鬼子来了能对付,没敢祸害咱村。他把庙里的家底都翻了出来,让每家出一个工,去庙里盖房子。盖了又横挑鼻子竖挑眼,说这样不好看,那样不吉利,净毛病。这样,拆了盖,盖了拆,拖拖拉拉两年半时间。等鬼子走了,咱们地里也有东西吃了,这庙也盖好了。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对呀!对呀!”老家伙一个个激动地嚷嚷起来。
“孙和尚心眼真多。当初大家还嫌他麻烦。事后想想,他鬼精着呢!”
“喝过洋墨水的人,能和小鬼子对话,刀枪架在脖子上都不带眨眼的!要是我早吓死了。”周老贵凑过来插了一句。他回想起亲眼所见的场景,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心中仍是不寒而栗。
“好!好!好!”老杨头摆摆手,“咱们转到正题上来,说说王二当家的事吧。”
大家一下子又闭了嘴。这个不好说呀。他现在在台上,管着咱们。说轻了不明不白,说重了给咱们穿小鞋,吃不了兜着走。而老孙头还是被镇压的对象,大家都不敢去亲近他。现在把他两个挂上钩,一边是高山,一边是大海,弄不好碰的头破血流,或者掉进海里淹死。谁敢先出这个头呢!
看着大家沉默不语,满怀疑虑,心事重重的样子,老杨头提高了声音:“大家有什么说什么,不要顾及什么面子。今天王二当家的也是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世,才把大家召集一块的。我是第一个把这层皮儿挑破的。如果有什么可以怪罪的,一切有我这把老骨头担着。咱们做人要有良心,不能让人背后指脊梁骨,死后让人吐唾沫!”
王书记直了直腰,一脸悲壮地望着大家,声音戚苍而不乏沉稳。
“我今年四十多岁了,一直在这村里生活。是你们这些爷爷奶奶、大爷大娘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王二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不是不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我出身的真相。再怎么离奇的出身,再怎么荒唐的背景,我都能接受。我要找到我的根扎在了哪里!我是从哪块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芽?恳求大家,救救我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吧!我绝不会怪罪任何人。我王二还有这点做人的良知。”
这些老家伙们你看看我的脸,我瞅瞅你的眼,开始窃窃私语。
“咱都这把年纪了,再活也活不了几年了。还怕什么!”
“现在又不是以前了。不能因为说句话,就把人往死里整吧?”
“可怜孙和尚了。一想起他,我就觉得愧疚的很。”
“说说吧。要不咱走的时候,心里藏着事,到那间里也是个罪人。”
大家点着头,相互鼓着劲。周老贵刚想张嘴,李三也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还没有发言,被老刘头按了下去。
“还是我说吧。王书记,你别见怪哈,我们说的都是实情,别不爱听。——老王家是有两个孩子。这个是王老大。”他指了指坐在一边的王家哥哥,“还有个小二,不过不是你。那会儿得了个快病,死了。”
王书记点了点头,表示他刚才听明白了这一段。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用探询的眼神望着老刘头。
老刘头挠挠头:“你是——你是从孙和尚那里抱来的。”他转向了赵老太,“老太婆,你去抱的,送给了王老婆子,是不是?”
赵老太的拐杖起劲地捣着地:“是啊。我去抱来的。王老婆子接过孩子,就谁也夺不过去了,好像死去的那个又回来了。第二天,她疯疯癫癫的毛病就没有了,和正常人一样了。”
老杨头瞧着瞧着王老大:“你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事?”
王老大看了看王书记,仿佛一件心爱之物随风飘走了一般,难过地低下了头,喃喃地说道:“是真的。”
现在,王书记算是真正明白了个中缘由,知道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仿佛一粒种子随风飘荡,终于落在一处荒郊野外的地上,心中可算有了着落。他慢慢地站起身,双手扶住桌子,面向大家,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他的声音不由的哽咽了。“这么多年来,这片土地辛勤哺育了我。我永远忘不了爷爷奶奶、大爷大娘的恩德。”他转向王老大,“大哥,你永远是我的大哥。我报答不了老娘的恩情,我要全部报答给你!”
王老大低下头,哭出了声。
王书记抹了抹眼睛,转向老杨头,显得情绪特别激动:“咱们现在过去看看吧?”
老杨头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老杨头还是抬头看看大家伙儿:“老伙计们,咱们一起去看看老孙头吧!也不枉大家相识相聚了一场。”
一群老人,步履蹒跚,好像吃饱了青草回返的老牛,慢悠悠地走在去生产队的路上。街上的人很惊奇,前面还有王书记,这是去干什么?去看老孙头!哪个老孙头?就是那个五保户呀!五保户有什么好看的?你不知道,他对咱村贡献大着哩!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大家来到生产队的院子里,老远就看到:棚里的马车被拉了出来,老孙头的衣服被褥被拉了出来,打在马车上,东一件西一件,灰不溜秋的,好像经了霜的枯草,在太阳下也失去了光辉。安排侍候老孙头的妇女正嫌弃地摆弄着这些久久不见天日的陈年旧货,看见过来了这一帮人,立马毕恭毕敬起来。这些是全村的老疙瘩,老根子,老祖宗,一村里的活蹦乱跳的后生都是从这里长出来的。他们都一起来看望老孙头,可见这个独居一隅的孤寡老人在全村人心中的分量。
王书记经过妇女身旁时,抬眼瞅了她一下。那妇女赶紧堆起笑脸打招呼:“王书记!”
王书记点点头:“今天怎么样?”
“还行。喝了一碗粥,吃了一个鸡蛋。——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但是他不说。”
“哦。”王书记边听边往里走。妇女赶紧又补了一句:
“他枕头前有个小木箱,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不让人碰。”
王书记点点头,抬步进去。只见老孙头还是在床上半躺半倚,眼睛望着天。听见了门口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转动脑袋,昏花的老眼瞧了又瞧,发觉屋子门里门外挤满了人。老杨头和王书记碎步上前,扶着他慢慢坐起来。老孙头这才看清这些相识多年的人。他的目光从脸上一一地看过去。哦,哦!这是李三爷,当初盖庙时帮忙记账来着。这是周老贵,胆儿小极了。这是老刘头,特别孝顺老娘。这是做饭的赵老太。还有后面这些。老孙头露出了笑容,挤出了苍老的声音,像从开裂的树皮中间漏出了气。
“谢谢!谢谢!你们都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头子!”
大家也不说话,只是把关切的目光望向他,望向王书记。老孙头看看大家,看看王书记,看看赵老太。赵老太看看他,看看王书记,心里有话不知从何说起。
王书记也知道,老人家现在的心事就是自己。眼前这个被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打入另册的老人,竟然是自己最亲的人!虽然他曾经是个和尚,而这个村子作证,自己就是从这儿来到了人世间,接受大家的庇护,慢慢长大成人的。他不再犹豫,退后两步,拨开众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缓缓地磕了下去。抬起脸的时候,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爹——,我来晚了!您老人家受苦了!”
大伙儿看着王书记,都松了一口气。终于水落石头现了,不用藏着掖着了。瞅瞅老孙头,忽然又觉得这个老和尚好大的福气:出家修行,也没耽误生儿育女,还养出了一个儿子顶天立地。
这边老孙头倒是愣住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老孙头看了看老杨头。老杨头坐在一边,正亲切地望着他:“老伙计,你就认了吧!”
老孙头苦笑了一下,接着长叹了一口气。看来都弄错了,到现在都还以为王书记是我的儿子呢!一个人青灯黄卷,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这一切,都慈悲喜舍出去了,怎么可能有后代呢?他看看众人,大家一副谁没有七情六欲的关心理解的目光。老孙头心想,还是不能公布与众,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他扭着头给老杨头说话,同时说给大伙儿听。
“谢谢大家来看我。叫他们都回去吧。我有话对王说。”
老杨头摆摆手。大伙儿顺从地退出了门。现在,屋里只剩下了三个人。王书记还在地上跪着,旁边卧着的安安不时拿目光撩他。
老孙头慈爱地望着王书记,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孩子啊,起来吧。你能来看看我,我就死了也能闭眼了。不过——”他又摇了摇头,“我不是你爹呀!”
王书记和老杨头顿时都愣了。怎么回事?你又不是他了?孩子不是从你这儿送出去的吗?别人谁会把嗷嗷待哺的孩子给你?当初多少人义愤填膺地背后指脊梁骨,说你一个出家人风流不正经,留下了一个孽种。你都挺过来了,不就是为了今天父子团圆,有人为你养老送终吗?怎么又不认了?你怕影响王的威信,这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心眼还没有被虫子咬。
看着这一老一少恳切而又狐疑的眼神,老孙头知道,这话又得从长说起了。
老孙头向半大黄狗招了招手。安安揺起了尾巴,一点点挪了过去。老孙头一边抚摸着安安毛茸茸的脑袋,一边缓缓地说话:“王啊,你和安安一样,都是我捡来的孩子!”
听得两个人惊诧极了,不亚于又刮起了十二级的风暴。原以为经过艰难的涉险求证,他们找到了生命的泉眼,谁知拨开草丛一看,这淙淙的溪水在眼前流淌,泉眼还在前面不知名的草丛深处。
“你和安安一样,都是失去了娘亲的孩子!安安是我在马路上捡到的,它的母亲被车压死了。你呀孩子,是我在庙门口捡来的。”说着,老孙头从贴身处摸出一把小钥匙,递给王书记,“你把那箱子开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王书记恭恭敬敬地接过钥匙,打开了床头的木箱子。箱子不大,是很古老很陈旧的那种,和人一样,一看就饱经风霜了。王书记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份软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下:刨去历史封盖的沉迹,依稀还能分辨出,这是一件内衣,花色的女式上衣!
老杨头和王书记看着这件从历史中站起来的信物,静静地望着老孙头的脸。
老孙头一边回忆,一边絮叨,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什么年月呀!你的母亲,一个女施主,一路流浪,来到我这小小的寺庙里,挺着大肚子,哀求我留下她。我这佛门净地,传出去多不好。但看她孤苦无告的样子,外面又连风带雨,吃住无着,也不忍心把她赶走,便让小沙弥收拾了一间偏房,让她住下来,打算天气好转以后,给她备些盘缠,送她上路去投靠好人家。”
“到了晚上,有小沙弥跑过来告诉我,听见了姑娘低低的哭泣声。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便隔着门在外面安慰她几句。后来哭声没了,我便去睡觉了。半夜时分,隐隐约约传来婴儿的哭声,当时我心里还很奇怪,哪来的婴儿?肯定是幻觉,也就没在意。第二天早晨,做好了饭,打发人去请女施主用膳,怎么喊也无人应答。小沙弥疑惑着推门进去,发现地上铺着厚厚的麦秸,上面用这件衣服裹着一个刚出生的娃娃,睡的正香。”
“我赶紧念起了经,又安排几个小沙弥去找,别让女施主寻了短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家忙活了半天,没有找见,想必女施主忍痛割爱,已不辞而别……”
王书记听得泪流满面。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世这样凄惨!没想到,自己的生母这样的可怜!发生了什么样的天大祸难?遇到了怎样的可杀可剐的负心汉?一个人流浪,流浪到何方?怎样的戚苍?怎样可怜的目光的亲娘?
老杨头用手轻轻地拍着王书记的肩头,一边问老孙头:“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养着呗。女施主从哪里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从此就人间蒸发了一样。在小沙弥的帮助下,我们熬稀粥,弄面糊糊,一天天喂他。再后来你就知道了。赵老太把他抱走,送给了王老婆子,这样孩子有了娘亲,有了姓,就是王家人了。——一晃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也快要入土了。”
王书记强忍着悲痛,又趴在地上给老孙头磕头:“没有您老人家,我这条小命早就交待了——”说着捧起那件女上衣,又是嚎啕大哭,“我那可怜的亲娘啊!是条狗也知道报恩啊!我上哪去找您老人家啊——”
三个月后,看着守在床前的王书记、老杨头,老孙头满意地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来。遵照他的遗嘱,他们没有惊动村里其他人,只有老杨头带领王书记和他的家人,披麻戴孝,把老孙头送到了村里原先寺庙的遗址上,选了个背风向阳的地儿,埋了个大坟堆。
这块曾经辉煌一时的庙宇遗址,现在长出了一片参天大树。老孙头躺在这里,仿佛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寺庙,回到了四周盈荡着的经文吟诵声中间。老杨头蹲下身子,一面烧纸,一面流泪:“老和尚,你安心的去吧。到那间,没有人亏待你这好人了。这是你的地盘,今个儿又还给你了。”
王书记领着家人跪倒一片,把头深深地叩在地上:“孙爷爷,您老人家安心地走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逢年过节,我就来陪你说说话。你要是见着娘亲,一定捎个话,说我这没人要的孩子想她呀!”说着一阵情感涌上来,痛彻心肺,趴在地上起不来。
王书记的哭声,和着风声,呜呜地响,把树上的鸟儿惊飞了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