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厚从宾馆里出来,明亮的日光炫了他的眼。他一下子闭了眼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站在雨中接受着阳光的沐浴,同时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退休了,还翻山越岭到这个地方来开现场会,真是自讨苦吃。可一想到那些惟妙惟肖的根雕被不少人团团围住,连连称赞奇趣横生,妙手天成,自己的所乐所好得到赏识,顿时拥有了一个私生子出落得人见人爱的惊喜,心里觉得苦点累点也值了。
忙过这几天,明天就要回去了。自己创作的几件作品已经被人买走了,口袋里又装进两万元。这可是额外收入呀!福厚有点小得意,像个下了蛋的母鸡,总想着让人知晓。给老婆花一万买个貂吧。老婆子从年轻时就眼馋,自己一直没舍得买,这次给她个惊喜。哦,还有小外孙,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一直在眼前晃动,给他买点什么呢?
沿着大街,福厚信步走去,东张西望,边走边想。一辆宝马2000从身旁驰过,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车窗一点点开了。
“是福厚吧?老同学!”
福厚一愣,前走两步,往车里望去,似曾相识。
“不认识了?——多年没见了——我是建周啊!”
建周!三十多年前的大学同学,曾经一块风雨同舟刻苦攻读的瘦小子。那个熟悉的声音又浮现出来了。再仔细看看,还真是他!
“真的是你建周!要不是十年前咱们同学聚会一场,我还真认不出你。——怎么又变模样了?”
“上来!上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人总是会变的嘛!”
颇为富态的建周招呼福厚上了车:“今天真是意外之喜,看见老同学了,一块唠唠,吃个便饭怎么样?”
“客随主便!”福厚也挺高兴。
底盘厚重的宝马2000慢慢地停在了一座装饰典雅的饭店门口,自有侍者过来开开车门。
“欢迎第49次光临。先生几位?”
“两位。”建周头也不抬,领着福厚,穿过一楼大厅衣着笔挺笑容可掬的两排立柱似的侍者的欢迎,轻车熟路地走上了二楼一间客房。
福厚边走边嘀咕:这些人和他很熟的样子,怎么招待我连菜也不点就上来了?进了客房一看,内外两间,里面还有休息的沙发和床,外面一张八仙桌,已经上了一壶茶。两个漂亮的服务小姐姐一脸蜜似的跟了进来。
福厚弄不明白,心想随遇而安吧。老同学招待自己吃饭,总不能把自己吃了吧?
建周进来了,往东面太师椅上一坐:“东主西宾。老同学,你坐那儿吧。今天就咱哥俩。这两个姑娘,就是专门侍候咱们吃饭的。”
福厚吃惊了:“也没见你点菜什么的,怎么安排的服务员?”
建周大笑:“福厚呀,是不是书读多了,容易成了呆子?一见到车,他们就知道是我来了。老主顾了,有自己专门的客房。知道我好哪一口,这茶,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特级大红袍。别看咱们不动声色,他们后厨早已忙活开了。得现去准备新鲜的蔬菜食料。这壶茶喝完,菜也该上来了。”
两个人闲聊的工夫,两个姑娘开始摆放茶具,西面那位姑娘开始洗涮茶杯,细腻的肌肤在眼前不停地晃动,让福厚还真有点适应不了。
建周边看两人泡茶边说话:“就拿这喝茶来说吧:应该先滚水烫壶,落茶高冲;然后刮沫闭塞,滚球洗杯;接下来洒茶入杯。哎!哎!姑娘干的不错,值得表扬。”两个姑娘微微一露齿,把茶添上,退在一旁。
福厚尝了一口,不可置否。他还真分辨不出好孬来。多年来又是雕刻,又是书法,早已形成了内敛自觉的风格,“遗世而独立”,对这些东西见识的太少了。然而又不能扫了老同学的雅兴,福厚脸上现出若有所思颇得意味的样子:“不错!不错!是挺好。”
建周看着他:“自从我转了行,干上期货以后,就专喝这个特级大红袍了。这个对劲儿。来,姑娘,再来个关公巡城。”只见西面姑娘上来,把两只茶杯依次添满。福厚又看见一双玉臂伸到了鼻子底下,熠熠发亮。
东面姑娘拿起对讲机,跑到一边说着什么。建周和福厚闲聊着,述说着别后十年的情景。只见俩姑娘又蹭在身边,往两个杯子里添了点水,然后倒过来又添了一圈,反反复复添了四次。建周看着福厚不知是看茶还是看人的样子,笑着说:“这叫韩信点兵,见识了吧?”
不一会,饭菜上来了。一入口,就知道是新鲜的蔬菜,鲜嫩着呢!建周边吃边介绍:“这都是有机蔬菜,本饭店贵客专供。拿这个猪肉来说吧,——跑山猪,在山上放养的猪!一斤猪肉二百多元呢。来,喝个红酒吧?法国的,行不行?”说着,示意姑娘给福厚斟满了一杯。
福厚和建周碰了碰杯,喝上一口。酒真不错,可好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福厚觉得自惭形秽,老同学的日子过得比他滋润多了!有钱就是不一样!
吃完饭,建周望望福厚:“咱们里间坐坐?”
“坐坐就坐坐。歇一歇再走。”
两人来到里间的沙发坐下。偌大的沙发可以躺下去两个人睡觉,软绵绵的,一坐上去,不知不觉身子就倾倒了。
过来一会,外面的工作忙完了,两个姑娘也进来了。一边一个,分别俯下身子,为建周和福厚揉肩,捶背,捏腿。建周半眯着眼,一副非常受用的样子,福厚只感觉一对乳房一会在眼前汹涌澎湃,一会又在后背蹭来蹭去,像两只乳白的鸽子绕着自己飞翔,就差叫出声来了,心底的火花一闪一闪,颇不平静。
歇息了个把钟头。福厚心想不能再待下去了,待下去说不定要犯错误了,弄不好会抱着亲一口。看那姑娘笑语盈盈,来者不拒,真怕把持不住。更怕的是,自己这把老骨头,经受不住姑娘的挑战!于是,借着要给老婆外孙买礼物,福厚离开了这饭店。
建周送他到了商贸大楼,关心地问他缺不缺钱。福厚拍了拍钱包,说刚进了两万,够了。建周一耸肩,张了张嘴,刚想说那也叫钱?话到嘴边改成了:
“那个——你给外孙买什么?——孩子几岁了?”
“上小学了。姑娘上班,整天由他姥伺候着,淘气着呢!”福厚嘴上说着淘气,脸上不知不觉又洋溢出了幸福的微笑。
建周的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真好!都这么大了!我那个姑娘,今年已经三十五了,还不找对象,一天到晚在外面疯!——哎!人各有命!”
福厚不得其详,无法深究,只得恭维地搭话:“福大命大,好事多磨。你姑娘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呢。”
建周笑了,很开心的样子:“这个是我的电话。以后来这,一定来找我,别不够意思!”
“好,好。”福厚心想,有来无往非礼也:“明天我就要回去了,还有些事要忙,这次就不去你家了。下次不管什么时候来,一定登门造访。到时候送个麒麟给你,自己雕刻的,怎么样?”
“那敢情好!”建周闻听兴奋起来,“麒麟送子,真正的吉祥如意!我候着哪!”
分手以后,福厚心里一直装着这个事,有空就去市场瞅瞅有没有合适的原材。终于有一天见到了对眼的树疙瘩,赶紧买下来,一遍遍观摩打量,先在头脑中定出了形,慢慢地点点滴滴去皮削骨,精心打磨。一年之后,一只跃跃欲试的麒麟神采飞扬地站在眼前。
一年一度的雕刻现场交易会又要在建周的城市如期召开了。福厚把东西托运过去,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给建周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传来一个女中音,懒洋洋的:“谁呀?”
福厚连忙自报家门,特意点明是大学同学。
女中音显得亲热起来:“是福厚哇!建周生前经常提起你,说你们俩关系可好了,还一块勤工俭学来着……”
福厚以为自己听错了,截住了她的话:“等等,等等!你是说建周生前——”
“对呀!唉!建周走了呀!这不,刚刚过了三七。”
“怎么这么快?去年还一起吃饭来着!”
“得了肝癌。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北京、上海,连香港都去看了,医生都束手无策,只能保守治疗。钱花了不到四百万吧。原先医生预料着能撑三个月,结果又坚持了半年,也算尽力了。这不,还是走了。”
福厚的心沉了下去,好像一块石头不停地下坠。这么快就阴阳两隔了,真是世事难料啊:“他的墓地在哪?同学一场,我好去看看他!”
“谢谢!谢谢!不麻烦了吧!姑娘和朋友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也得马上出去。都挺忙。等以后有机会吧。你先忙你的,好吧,福厚?”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只听得女中音在富有磁性地回答:“马上,马上!催什么催!接个电话!亲爱的……”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福厚呆呆地举着手机,愣了半天,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姑娘今年三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