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头换面

王老师推开办公室的门，脑子里还闪着华主任办公室里见到的一幕：翻开的心理学杂志上，《论中学生心理问题及对策》题目下面的那篇文章，怎么就和自己出版的专著里面的一篇文章的内容一模一样？赶紧找出专著，翻到那一页，对照一下自己拍下来的文字图片，看！连标点符号都是一样！不同的是，题目不一样。自己的题目是《初中生耐挫问题之研究》。不明就里的人看了，真的以为是截然不同的两篇文章，实则除了嘴脸不一样，骨子里还是它！

真是欺人太甚！王老师一面愤愤不平地想，一面望着窗外。竹林旁边，玉兰也已盛开，在暖阳的照耀下，显得艳丽多姿。勤劳的蜜蜂都出来了，嗡嗡嗡地忙个不停。王老师想，自己十多年的心血，凝聚成了这本书，原想着通过实干，获得领导的青睐，恩赐一个优，这两年的中级职称说不定就上去了。谁知别人已经拿着自己的成果，改头换面，把高级职称都拿到手了，气人不气人？

越想心里越窝囊。不行！得去找领导反映反映！想到这里，王老师带上门，上了三楼，敲开了李校长的办公室，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明白，心想着人证物证俱在，总得给我个合情合理的答复吧。

李校长不动声色地听他讲完，波澜不惊地确认道：

“你的是《初中生耐挫问题之研究》，华主任的是《论中学生心理问题及对策》，不一样对吧？”

“对呀！可是——”

“可是什么？不一样的文章，不一样的立意，你找什么？内容？你能想的出来，别人想不出来？你才工作几年？十五年。华主任三十多年的教龄，见多识广，随手拈来就比你写的深刻丰富！是不是你抄袭的华主任的文章还不一定呢！”

王老师一听脑袋就大了：“李校长，是我先出版的好不好？我出版三年了，华主任去年春天才发表的……”

“这么说，华主任写出来放在办公桌上慢慢雕琢润饰，你肯定没有见到过？听说你经常去她的心理咨询室看书，难道仅仅是看书？”李校长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王老师，不紧不慢地说。

王老师落进黑影里了，一时百口莫辩：“李校长，哪有的事！我敢发誓，天地良心，谁要是——”

李校长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发什么誓！若是发誓管用的话，杀人犯就不用进监狱了！——小王啊，华主任是我们学校的元老，为学校出了一辈子的力，不容易呀！要学会尊重领导，搞好同事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你还得好好学习呀！”

王老师被噎住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气球，堵住自己的嘴，说不出话来。

“你也到了该晋职称的时候了。把精力用在教学上，教出第一第二的好成绩，拿拳头来说话！别整天价搞些研究啦，心理啦，思维啦——净扯淡。当老师，抓出成绩才是真本事。”

王老师不吭声了。说什么也没有用了，自己不仅没有讨回公道，还惹了一身骚！自以为见识过人，说起来头头是道，可在现实版的领导眼里，自己却一文不值，另眼相看。真为我们的教育悲哀啊！

送走了王老师，李校长抓起桌上的电话：“华主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心里颇不宁静的王老师回到办公室，坐立不安，踱来踱去，思考着自己的前途和学生的前途。不一会，华主任推门进来了，丹唇未启，笑声已到。

“小王在吗？呵呵！我想你个大忙人，不是备课就是看书，肯定不去乱串办公室！——多好的人，就知道学习。我就佩服这样的人。向王老师学习！嘻嘻……”

王老师压抑住内心的厌恶，平静地看着她，不喜也不怒：“华主任，有什么指示？”

“没有！没有!你忙你的！——是不是快评职称了？材料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吧？放心吧，到时候老大姐稳稳地投你一票，助你一臂之力。”

“谢谢！谢谢！还不知道能不能上呢。”王老师嘴角强挤出一丝微笑。

“肯定能上！我敢打包票！这么优秀的人，职称一直没上去，太委屈你了。”华主任接着话题一转，“你对象就了吗？找的哪里的？还没有？快点吧！老大姐都替你着急了！要不我帮你物色物色，看哪儿有好姑娘？我装着这事！你先忙！你先忙！不打扰了。”说着堆着笑，打着手势，侧着身子，一步步移向门口，开门，轻轻带上，走了。

看着华主任出去，王老师发出了一声冷笑：好事你心里能想着我？我这无根无底，无亲无故，独自在外打天下的人，还得辛勤耕耘，还得盔甲护身，谁看谁都认为不是同流，何曾入过你的法眼？本校一位女教师，曾经和我倾心相慕了三年，到了上门认亲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你拈轻就熟，巧舌如簧，把她推给了有房有车，亲朋得力的当地人，现在孩子都三岁了，两人见了面都绕着走。

指望华主任办事，王老师已经领教了，如同拿着肉去央求狮子帮忙煮熟一样，不仅肉没有了，说不定自己小命还得搭上。指望李校长，看这阵仗，自己满嘴是理，到他跟前，跳进黄河说不清。这姜不是一般的辣！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还是指望自己吧！人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管别人要不要良心。勤劳朴实的老爹老娘从小灌输给自己做人的根本已经在心底深深地扎下了根，自己还真学不来随风摇摆，看菜下饭，逢场作戏的本领，犹如奔跑的驴子学不会飞一样。王老师叹了一口气，又拿起了前苏联苏霍姆林斯基的《给老师的一百条建议》看了起来。

电话响了，一看是社区杜书记打来的。拿起来，顿时传过来那带有感情温度的声音。

“王老师，忙什么呢？——好长时间看不见你，还真想你。”

王老师笑了起来：“是想我啊？还是想我帮忙干活啊？”

“呵呵！都想！都想！你不知道，社区最近涌上门好几个咨询的居民，说前一阵子，你在这里给大家做的心理疏导课程效果很明显，他们都慕名而至，急切盼望你来，拯救一下风雨飘摇的家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王老师！”

王老师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觉得眼前的竹叶也熠熠生辉起来：“看你说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下凡了！我有那么大威力吗？”

“你不知道王老师，大家可佩服你了！你已经成了咱们社区的一道金字招牌了。”

王老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有骄傲，也有心酸。上面布置的联村联户心连心活动，要求机关事业干部联系村居社区，搞好对接服务，解决好居民生活中的需求，上传下达，尽力所能帮扶他们。学校把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交付给了初出茅庐的王老师，并且慷慨地把心连心先进个人的荣誉也送与了他。虽然王老师也知道，这荣誉在评聘职称方面一文不值，但毕竟也是一项县级荣誉，好像乞丐捡到了一条精光水滑的棍棒，虽然不中吃，耍耍也是挺好的，于是也就不管别人怎么看了，一直卖力地去做，拿出了自己心理咨询师和健康管理师的真才实学，针对男女老少不同的身心需求，对症下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和反响。现在，社区书记又亲自找上门了。

王老师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仿佛久久无人理睬的垃圾被当成了宝贝，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不管对自己前途有没有帮助，先自来美一阵吧，于是便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来社区那天，大家围着王老师，如同见了救星，眼巴巴地望着他出手搭救。王老师不厌其烦，寻根找茬，顺藤摸瓜，切中肯綮，要言不烦。大伙如领圣旨，唯唯诺诺，退而行之。杜书记及工作人员看着这一切，禁不住表扬王老师。

“真厉害！行家一出手，知道有没有。这等能耐，在学校教学肯定是一把好手！谁家的孩子落到你手里，真是造化了！”

一提学校，王老师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下来。他这墙里开花墙外香的人，身居闹市无人问，远在深山才有亲人哪！

慢慢了解之后，大家都替王老师鸣不平，可又无可奈何。特别是杜书记，颇为踌躇了一番。

“说实话王老师，我很愤怒那些人的作为。但是作为党的基层干部，不容许我做出出格的行动。这样，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你和他认识认识，说不定他能帮你的忙。”说着，她提供了潘记者的联系方式。

王老师一听眼睛亮了：“老潘哪！我们认识！当初他女儿作文不好，我还给她辅导来着。后来思路打开了，思如泉涌，再也不打怯了。”

“那敢情好，更容易交流了。”杜书记眉开眼笑，接通了电话，述说了缘由。潘记者很热情：“老朋友了。我们谈谈，看怎么回事。”

应潘记者之邀，王老师登门去拜访，临行买了箱牛奶和水果，免得别人嫌自己不懂人情世故。一见面，潘的老婆就嗔怪王老师买东西，然而还是高高兴兴地接了过去。王老师心里暗暗感慨着不能免俗，领导收礼也是这么见怪不怪吧？一面和潘记者寒暄。

孩子上初中了，在学校住宿不回来。老婆识趣地去了别屋，正方便两个人谈正事。不多时潘记者切入了正题，问起了王老师评聘职称大费周章的经过。

王老师以华主任的华丽变身为题，作了前期回顾和旁征博引。潘记者一面惊奇于王老师的娓娓道来，一面将华主任的响亮名头作了梳理——

儿童阅读工作室主持人    心理健康教育优秀实验教师

2018年全人教育奖       2017年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2016年阅读改变中国“年度十大点灯人”

2016年省级青年岗位能手

2015年省级教师素养大赛五项全能一等奖

2014年市道德模范    市感动教育人物   

2013年优秀教师专家    五一劳动模范

编著《与古今中外心灵对话》《阅读跟我来》等

潘记者看着上面的条目，若有所思地说：“这是一块硬骨头，不好啃。但如果她确确实实破坏教育教学生态，欺上瞒下，滋阴灭阳，我们有理由有责任处之而后快。”

王老师看到了希望，但又为潘记者感到担忧。一个小小的记者，虽说是无冕之王，无权无势，是个官儿就能把他捏死，能有那么大的威力？会招来多大的麻烦！他后悔自己的莽撞，反而冷静下来，极力劝阻起潘记者，不要铤而走险。

潘记者笑了：“一直和不正之风打交道，大风大浪我见多了，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再说了，凡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净是鬼鬼祟祟地行动，见不得人。你真的堂而皇之地跟踪追查，她只有躲闪隐蔽，不敢光明正大地明枪来战，最多暗地里放冷箭，但这更印证了他们的阴暗和卑劣。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毕竟是少数。只要大家心明眼亮，这过街的老鼠终究会暴露于阳光下，人人得而逐之。”

听着潘记者的逐一分析，看着普照到每一个角落里的阳光，王老师觉得潘记者的房门也明亮了起来。他安心地去上班，心里暗暗期待着潘记者的佳音。

一个月后的一天，李校长突然把王老师召了去。先是不着边际地嘘寒问暖，连连自责作为一校之长，对下属关心不够，到现在职称还没有上去，从有目共睹的社会反响来看，这与王老师的身份很不相配，是学校领导工作的失误。接着，李校长又亲切地问起王老师的婚姻大事，得知三十五了还没有敲定终身，颇为遗憾，和当初的华主任一样，信心满满地打包票说，组织上会出面帮助他解决这一难题。临别的时候，李校长轻描淡写地提及了华主任的抄袭问题，说他作为一名老教育工作者太不严肃了，一定给王老师一个交代。

下午，学校就召开了全体教职工代表大会。李校长在会上语焉不详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责令华主任面向全体人员作出深刻检讨。华主任走上前来，手拿讲稿，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声情并茂地读了起来。

尊敬的领导，亲爱的同事们：大家好！

昨天到今天，我经历了人生最难过的一天，为自己过去的认识不足，为自己的错误深深感到歉疚。感谢大家对我的批评和指正，促使我从新认识自己。

由于我对著作版权认识不够，导致了在自己汇编推介优秀阅读教学内容时，单纯考虑到将优秀作品、教学方法公益推广，急切想帮助孩子快快健康成长，忽视了需要遵循的著作权原则，犯了错误。这是我必须面对和需要改正的。感谢大家对我的教育和帮助。

以前种种不当，我华某心有愧疚，积极改正。以后会坚持公益的方式，更规范的方式，尊重所有原创和版权，继续努力前行。

看着华主任读完，又朝大家深深鞠了一躬，低着头回到座位上，李校长放缓了语气，接着讲话。

“华主任昨天没吃没睡，哭了一整天。今天她真诚致歉，真心无恶意。为了严肃纪律，这份检查将上报教育局存档备查。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这件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要再追究了，特别是不要动用社会力量，来扰乱正常的教育教学秩序。如再有发生，将严惩不贷！”说完，大有深意地看了王老师一眼。

王老师茫然了：就这样完了？没头没尾巴？听这话的意思，我怎么还成了搅屎棍了呢？心想潘记者辛辛苦苦地火力侦察，就得到了这样的结果？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去捋这老虎须呢！

慢腾腾回到办公室，华主任在腚后皮笑肉不笑地跟了进来。

“小王啊，这一段时间挺忙啊！忙好！忙好！年轻人就得有朝气，有活力，凡事要较个真儿才行。”

说着，她伸手拍向窗户上停飞的一只小蚊子：“小样！我弄死你！”然后华主任颇为厌恶地看着沾着王老师鲜血的手，颇为自得地告辞，“忙吧，忙吧。太不容易了，年轻人！”说着，像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咯咯咯地走出了门。

王老师心里这个堵呀！还真把自己当老虎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还真不信这个邪了！

带着这不清不白的感慨，王老师和潘记者沟通了一下。潘记者很是感慨教育相关部门的雷厉风行，也很诧异装模作样的官方结论。不过，他又安慰王老师说：

“别灰心，好事多磨！我还会跟踪调查此事的。已经有证据表明，你们家的华主任可不仅仅是抄袭了你的一篇文章，她的问题大着呢！”

王老师听了为之一振：“你能不能给我透漏一星半点？好让我这颗受伤的心灵也平复平复。”

潘记者沉吟了一下：“好吧，就说两点。其一，你们学校大前年两个学生斗殴，死了一个，是不是有这事？”

“对呀，有这事。那个扎死人的学生家赔了四十八万。”

“赔钱我知道，不过学生没事，说是不够十四周岁，不够年龄判刑。”

“是这样。法律不是这么规定的吗？”

“真的不够年龄吗？初三的孩子还不到十四周岁？——他妈出事当天扔下此事不管，反而坐飞机回了老家，听说没有？”

“听说了，去拿户口本了。回来户口本上明明白白写着呢。”

“告诉你，不是去拿户口本了，是去改户口本了。孩子的年龄改成了不到十四周岁。这样就免去了牢狱之灾。孩子将来档案上也就没有这污点了。”

王老师倒吸了一口凉气：“有这种事？真不知道！这和华主任有什么关系？”

潘记者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吧？大有关系！——这主意可是华主任出的！她的阴阳手厉害着哩。”

王老师的脑海里又闪出了那张华而不实的脸，觉得脚底下凉风飕飕的。不过他也知道，既然潘记者都知道的这么详细，肯定不止他自己知道的这么详细，可能还有更详更细的信息一点点冒出来，展现在人们眼前。

果不其然，潘记者又透漏了一条信息：“你提供的信息中，华主任编著了《阅读跟我来》那本书是吗？”

“对呀。怎么啦？”

“我发给你两个链接，一个是原作者，一个是华主任。你对照着看一下就明白了。”

王老师猜测，又有好戏上演了。收到链接，他先打开了原作者的网页，赫然看到和华主任《阅读跟我来》一模一样的内容。他还不敢肯定，随手拿起全区教师人手一本的华主任的大作，翻看比对了一下：一大段一大段一字未改，特别尊重原著，整体搬迁过来，只字不提原作者。王老师这才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华主任驾轻就熟，看来深谙此道啊。

这样想着，又打开了华主任的网页，点开相似的内容。浏览了一下，找到了感兴趣地方，那就是下面的跟帖。前面删去了一些内容，不知道是什么。下面的这些，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刚刚贴上的内容。

“你依然是你！如此尊重原作，竟然只字不改！”

“都六年了！亲爱的华某人，你这偷鸡摸狗的毛病还没好哇？”

“360无死角文抄公，就是这样为人师表的么？”

“不给你曝点光，怎么对得起我那些熬更守夜的辛苦！”

“你也扪心自问一下，如何面对一双双纯净的孩子的眼睛？”

……    ……

刚刚看到这里，电脑卡壳了，只好重启了一下。这时再打开华主任的网页，发现这些评论又消失了。很显然，华主任把这些还有良知的人都屏蔽了。看来，她掩盖的事实多了去了。是不是除了这张人脸之外，其余的一切都是包装起来的？——不过事实终究是事实，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

想到这里，王老师的头抬了起来，看着窗外飞来飞去的蜜蜂，不知疲倦，任劳任怨，和自己何其相似，不由的微笑了。

半年之后，公安刑侦支队来到学校，当着全体教职工的面，拷走了华主任。学校随即召开了全体教职工大会，旗帜鲜明地支持上级的英明决策。李校长处事不惊，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

“……对于那些篡改履历，弄虚作假的害群之马，坚决清理出教师队伍，净化我们的教育教学环境。在今后的工作中。我们要更加坚定地执行群众路线，能者上，庸者下，多给年轻人施展的舞台，多多关心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精神饱满地投入到工作中，为学校的发展增光添彩。”

大家沉默着哗哗鼓掌。王老师也随着鼓掌，嘴角还不由的抽动了一下：

是真的吗？十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