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老师左右打量了一下,心想就是这座楼了。从这个门洞进去,慢慢上到三楼停住了,翻看了一下手机:是三楼东户,于是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向门口传来。不多时,门打开了,露出一张颧骨奇高,面容奇瘦的脸,胡子拉扎,浑浊的两眼掩饰不住笑意:“路老师你好!快请进,请进。”
路老师小心翼翼地踩进去,一面打量着房间摆设,一面打量着蒋芳的父亲蒋胜。真的是家徒四壁,连粉刷都没有!小小的客厅里,一台二十四英寸的小彩电突兀地摆放在那里,给人猴子称大王的感觉。蒋胜穿的很单薄,一件半新不旧的毛衣套在他那高大的身板上,给人穿上了婴儿兜肚的滑稽感。现在,他一瘸一拐地招呼路老师坐在那张已成了古董还在残口延喘的沙发上,忙不迭地去厨房拎了暖壶,倒了一杯白开水。
“路老师,喝口水吧。俺这家太简陋了,别笑话,别笑话。要不是这样,孩子也不会去申请困难救助,给大家添麻烦。怎么办呀!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人吧!”
路老师一边看,一边点头,表明他所知所察已经印证了蒋胜的话,跟着唏嘘了一番。通过谈话,路老师了解到蒋芳的母亲精神病三级,到处跑,平日的生活基本上靠政府低保和社会救济。蒋胜本人腰椎动手术失败,现在生活勉强自理,干活是不行了。孩子蒋芳每天自己上下学,风里雨里都是一个人,有时还得出去找妈妈,帮着安抚她,为她梳头,从而维持着风雨飘摇的小家不致破散。
路老师一面为孩子小小年纪得不到父母的关爱感到心酸,一面又为孩子小小年纪为这个家使劲地拉车感慨万端,他不由得摸起了口袋,把随身带的钱都掏了出来,放在眼前的半新不旧的茶几上。
“蒋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你家这么困难!来的匆忙,没带多少钱。你把这一百七十六元钱收好,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至于学校那边,能争取的,我全都为蒋芳争取。现在这社会不会让任何人吃不上饭,不会让任何一个孩子上不了学。党和政府关爱到每一个家庭。也希望你不要灰心,看到生活的希望,领着孩子好好过日子。”
蒋胜望了望桌上的钱,连声客气。
“路老师,还得让你破费!我听孩子说,你也不是个有的人,家里的负担也不少,还想着帮我。真是大好人啊!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要不是这些好心人拉我一把,我这死的心都有了!一天到晚过的什么暗无天日的生活!灰蒙蒙一片!——看着孩子也可怜!为了她,我也要挣扎着活下去。”
路老师又说了些关心的话。看看时候不早了,便起身往外走。这时,推门进来一位中年妇女,头发还算顺溜,两眼有些发直,盯着路老师看,目光仿佛要钻进他的骨头里。蒋胜连忙介绍说:“这是蒋芳的妈妈。”一边对蒋芳妈妈说:
“这是蒋芳的老师,给咱送钱来了。”
蒋芳妈妈明白老师是什么意思,连忙放下手中捡来的广告杂志册子,一边搓着手,露出了笑意。
“老师呀?坐坐吧,坐坐吧。蒋芳呢?蒋芳,你老师来了,怎么不出来?”
路老师一面对她小心提防,一面忙不迭地点头:“孩子在学校里呢!我来家看看。你们忙吧,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蒋胜一把揽住了蒋芳妈,避免她做出出格的举动,一面看着路老师走下楼梯:“慢走路老师,以后常来呀!”
路老师擦着额头的汗走出楼梯口,一面骑上电动车,一面思想: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真的是各有各的不幸!
从这以后,路老师一有机会就去关注一下蒋芳,从生活上和心理上根据需要适当地予以帮扶和指导。正如一只流浪在外的小猫,虽则不时有人抛一块馒头给她,但终究没有人想留住她,心灵上没个归宿。现在忽然有一缕阳光照进了那蛛网遍布的封闭的心田,顿觉亮堂堂的,有种被人接纳的感觉。蒋芳就像走在风雨中打了一把结实的伞一样,做人做事有了底气,见了老师和同学,言谈笑语明显多了起来,一张青春期的小脸蛋愈发闪现出光辉了。
慢慢地,蒋芳和路老师熟了。没事的时候,常常路过性地走一趟,看老师一眼,顿时觉得心里温暖起来。路老师购买了一些笔记本,为她学习随时准备着。看她衣服小了破了,人快长成大姑娘了,穿着也寒碜,特地留意了她的尺码,亲自为她选定了一套运动服。蒋芳穿上去,人配衣裳马配鞍,叫人觉得精神了许多。孩子上下学一个人,父母老师也担心,路老师征得蒋胜的欣然同意后,为蒋芳买了一部手机,可以接打电话,收发短信,随时和大人保持联系。乌鸦会反哺,羊羔会跪乳,人只要良心没被虫子咬坏,她是都会感恩的。教师节到了,正在低头批改作业的路老师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打开一看,蒋芳发的:首先祝老师节日快乐,下面还有一段话,好像是歌词,第一句话就是“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慢慢地读。读着读着,路老师的眼睛湿润了。多好的一个姑娘!知道学习,勤奋刻苦,团结同学,体谅父母,懂得感恩,知道付出。这些话语,就是我教师节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蒋芳和路老师熟络了起来,逐渐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路老师才知道,蒋芳妈妈当初学习也挺好,到了痴迷的地步。蒋芳爸爸原来是有工作的,后来由于身体原因提前退休了,不过退休金少的可怜,几百块钱。有一个公安局的逄叔叔,经常去她家看望,有时送些米面油接济一下。路老师借此机会,鼓励蒋芳好好学习,积极上进,一定要给这个家庭带来光明和希望,不要辜负了这么多人对你们家的帮助和扶持。对望着老师的眼神,蒋芳的心情很激动,她觉得自己在和老师心贴心的交流,今后做人就应该这样,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向着阳光努力生长。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蒋芳考了个班级第二的好成绩,在个人历史上是一个飞跃的突破。望着向自己报喜的红扑扑的脸蛋,路老师灵光一闪,拿出手机,让蒋芳邀请逄叔叔,路老师做东,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为孩子庆祝一下,让孩子人生旅途上刻下光辉的痕迹。
饭店到了,逄叔叔带着自己的小姑娘过来了。这样两个大人,两个孩子,就着孩子的口味上了几道菜,上了两盘饺子,两瓶啤酒,边说边吃。两个孩子因为是同龄人,接受新鲜事物比较快,看待问题有许多一致的地方,心有灵犀一点即通,很快地她们抹抹嘴,躲到一块去说悄悄话了。屋里只剩下两个大人。从老逄这里,路老师了解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实。
跟据老逄的接触,他感觉蒋胜这个人就像一段木头,过日子一直飘浮在上面的,不会沉下去,把根扎进土里,向上生长。当初他工作那会,腰椎觉得不好,手术本可动可不动的,而蒋胜非得要动,反正医药费工厂给报销,又能躺在医院和家里养病,不上班照样拿工资,何乐不为呢?手术的结果,让他失算了,从此他变成了虾米腰,不敢后仰,更不敢躺,平时只能趴着睡觉。这下工作真的不能干了,只好办理病休来家了。
“哦!”路老师点了点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不假呀!接着他问老逄:
“他老婆怎么疯了?”
“这也是蒋胜做作出来的。”老逄呷了一口酒。“蒋胜生就的一副好皮囊,爹妈当初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的长,长大形成了吃喝样样行,出力每每松的品性。只要手头有两个钱儿,转眼间拿去吃了喝了。没有的时候,得着机会就向别人张嘴,借给多少都行,一百二百不嫌多,十块二十不嫌少,反正是无底洞,进去就不见影了。前年我给他介绍一个看大门的活。这家伙,报到的第一天,先向老板借钱,说是没钱吃饭,拿到钱,把看门的活一撂,人没影了,半下午才醉醺醺地回来了,原来他拿钱喝酒去了。过了几天,他又嫌活累,活脏,甩手来家了。”
“蒋胜的老婆原来是厂里的一枝花,人长得好,学习也刻苦,结了婚以后,还想着考大学,书本读的溜溜的。蒋胜害怕她被别人抢走了,娶了以后还担惊受怕,整天看守似的守着她。为了免除后顾之忧,趁媳妇不注意,把她的复习资料烧了个净光,心想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没料想媳妇的心思业已停留在刻苦复读的时光里,永远走不出来了——机关算尽,鸡犬不宁……”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光着屁股,还想转着圈跳舞。路老师心里开始对蒋胜起了鄙视,不过他又有了疑惑。
“是人的不用管,用管的不是人!他自己铁了心要往绝路上奔,别人拉是拉不住的。——只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还一个劲地帮他?”
“和你还不一样?——都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孩子啊!”
路老师一想也是。蒋芳多好的孩子呀!她妈多可怜的人啊!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山情看水情。好心人行善的时候,也总能为自己找出理由的。两个人不由的对看了一眼,苦笑了起来。
等到初中毕业的时候,路老师满以为蒋芳去上高中的。以她的成绩,上高中是把里攥,一路发展下去,将来考一所不错的大学。路老师暗地里联络了几个热心肠的人士,正在为蒋芳考上高中的使费操心。不成想蒋芳没有上高中,最后去了职专。到那里念书,更上一层楼基本上没戏了。路老师大吃一惊,急切地打电话联系蒋胜。
“蒋大哥,你不能这样啊!孩子的前途,这样就耽误了。你没钱不要紧,我给她筹钱交学费……”
电话里的蒋胜亲切而又不容拒绝。
“谢谢你路老师。谢谢你的好意。你也看到了我这个家庭,实在支撑不起她上学啊!这可不只是学费的事呀!还有一家人的吃穿用,还有水费,电费,电话费,多了去了。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连腰都直不起来,上哪弄这些钱去?——孩子上了职专,不要学费,还能发救助金,生活费快够了,不用我操心了。过两年上班了,就能贴补贴补家里了。——我得打算着过日子,是不是路老师?”
路老师慢慢放下电话。简直是鸡同鸭讲,无理可说。堂而皇之的一大堆理由,挤压着一个姑娘往小道上走,这分明是拿着玉石垫桌腿,抓着海参当馒头。他仿佛看见了千斤重担压在了瘦弱的姑娘的肩头,寒风中她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一面又不停地回头望着他。路老师心里酸溜溜的,却又无能为力。
自此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蒋胜蒋芳一直没有和路老师联系。因为不再是自己的学生,自有上一级教育机构接管她,路老师也懒得再去过问,免得又勾起自己的心病。
一个夏天的夜晚,天气比较闷热。吃了晚饭,路老师出来散步,不知不觉走到了繁华的中心大街。街两旁是夜市。华灯初上,地摊货架一字排开,目不暇接。穿着休闲的人们你来我往,指指点点。路老师随着人流往前走,眼睛东瞅细看,随意所及。
正走间,突然看见前面饭店门口站着一个人,很熟悉的身影。仔细看一下,是蒋胜。看样子,他喝酒喝多了,像棵风中的树,摇摇晃晃而不倒。正诧异间,那边过来一辆轿车,蒋芳和一个小伙从车上下来,把蒋胜扶上车,一溜烟走了。
路老师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了。这人的变化也太大了吧?什么时候草鸡变凤凰了呢?两年前还满地爬呢,不知怎么就满天飞了呢?看蒋芳那样子,找对象了,像是有钱的主儿。蒋胜这是水涨船高,跟着坐上太师椅了。
正好身上带着手机。路老师就给公安局老逄打了个电话,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所见的情形。不等他讲完,老逄就开口了。
“老刘哇,咱们的心可让人凉成干儿了。蒋芳这姑娘走歪了呀!她爹一天到晚还美的嘎嘎的!”
“怎么了?”路老师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蒋芳去了职专。你想,那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的孩子呆的地儿。她这一朵花往粪坑里一插,一群苍蝇叮了上来。本身妈妈从没有引导她怎样爱惜自己,爹吧也没有好好地关爱教育,她对周围像蜜一样甜的话语一点没有防备心理,对那些别有用心的殷勤的小伙缺失免疫力。被人抢来抢去,最后被一个公子哥拥到床上去了。那是个披着一张人皮、朝三暮四的人,仗着家里有几个钱,鼻孔朝天。蒋芳这只掉进蜜罐里的老鼠,以为找到了真爱,眼里只有他一个,别人的话听不进去,从此死心塌地跟着他。我把我们公安部门查到的关于这个男孩他家的材料一一拿给蒋胜看,没想到反而惹恼了他,说我阻碍他闺女的幸福,是不是起了什么心思!——你说这是什么人啊!好心成了驴肝肺!这两天,他把我设置了黑名单,电话也打不进去了。——咱这好心,还培养出一个冤家对头出来!”
路老师震惊于蒋芳的懵懂无知,小小年纪就走上了悬崖小道;更震惊于这做父亲的蝇头见识,看着自己的姑娘往火坑里跳,自己乐见其成,还过来烤烤火。一直帮着拉自己出火坑的缰绳,现在倒被他拿起来,丢进火坑里烧掉了。再冷静下来想一想,路老师反过来劝老逄:一人一命,有什么样的境界,造就什么样的命运。蒋芳摊在这家庭,命该如此。能找着一个真正疼她、关心她的男孩,将来成个家,带着她父母出苦海,也是一种比较现实的生活道路。两人在电话里唉声叹气,惟愿蒋芳不会遇人不淑,至少别跌的那么重,还能够爬起来,鼓起勇气,向宽阔的道路上走。蒋胜和老婆从此有吃有喝,衣食无忧,也算是女儿给他们带来的福气吧。
时光过得真快,又是一年半过去了。这是春节前后,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办置年货,贴对联,蒸饽饽,弄鸡弄鱼,一副热闹喜庆的样子。沉寂了几年,蒋胜来电话了。路老师擦了擦手,准备接听,心想给我报喜么?要当姥爷了吧?
真是多想了。蒋胜先是劈头盖脸地一顿恭维,说路老师当初怎么怎么关心他家,像救苦救难的菩萨,要是没有路老师的帮助,就没有他蒋胜的今天……路老师越听越起鸡皮疙瘩,打住了蒋胜的话头。
“蒋大哥,大过年的,都挺忙。你有事吗?”
蒋胜这才转到了正题。他喋喋不休地谈起了他的手机,说是别人送的,原先发个微信拍个视频还好用,可近来怎么总是卡,好像吃鱼卡住了喉咙,常常上不去,下不来。找内行的人一看,说得修,不如换个手机吧,才千儿八百的,不值什么……
路老师越听越不是个味儿:这不是秃子头上找虱子吗?太直截了当了!你给我说这些,——你闺女蒋芳呢?
提起了蒋芳,电话里蒋胜就气不打一处来。
“快别提她!气死我了。养了个白眼狼。——找了个对象,散了;又找了个对象,散了。你想要什么样的?跟我又吵又闹的!——要不是我支撑着这个家,你还能上学?还能有今天?——把她那死不了的疯娘接了去,两人租房住了,说啥也不跟我在一起。——没良心,我真是瞎了眼,养了这两个东西,最后还都嫌弃我……”
路老师听着听着,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
“你打错了吧?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不是路老师吗?咱们都说了这么长时间话了?”
“也是,也不是!”说完,路老师挂断了电话,接着,把他从通讯录里删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