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瓜

看瓜的德保老头得了重病，再也不能直起腰来巡视硕果满地的瓜园了。往常，只要他往地里一站，冷冰冰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切割着有想法的伸头缩脑的人，别有一番威慑力。可现在指望不上了。正是瓜果飘香的季节，别说人了，鸟雀禽兽都闻声而动了。派谁去担负这一重任呢？

生产队长掂量来掂量去，又把刚刚出差回来的大刘叫了过来：“兄弟，哥知道你很辛苦，可是你事情做的太漂亮了，能者多劳，有件事还得你出马不可……”

大刘本能地想拒绝，可想到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后果，又紧闭了嘴，静听着下文。

队长就把如此这般述说了一遍，又强调了这项工作的重要性。瓜田是块你争我夺之地，在这烈日炎炎的日子里，多少人都盼着借此滋润干渴的喉咙。大刘虽没有三头六臂，但是能想出办法去制服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然后，队长又神秘地笑笑，拍拍大刘的肩膀，一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样子。

大刘考虑了一下，答应了。他倒没想中饱私囊，连多吃多占的念头都不曾有。他想起了老婆孩子，自己家的和别人家的，她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地生活在村子里，从来没有机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即将下来的瓜果是她们生活的调剂品，是孩子们快乐的触发器，是每一个人点亮生活的一盏小灯。他决定看好这片瓜园，把希望准确无误地播洒到每家每户。

太阳还没落山，大刘已经到瓜田里了，换走了临时看瓜的两个人，一面收拾晚上睡觉用的窝棚。收拾完了抬头一看，那两个人还没走，一边往身上掖着什么，一边不住地往这儿瞟。见大刘直腰看着他们，两人慌忙走掉了。

现在安静了。鸟雀偷了一天嘴，也吱吱喳喳归巢了。兔子老鼠还在窝里按兵不动，等待着时机。大刘走到刚才两人停留的地方，扒拉瓜秧看了看，四五个甜瓜，两个大艮瓜的新鲜瓜蒂映入他的眼帘。生瓜梨枣，谁见谁咬。他笑了笑，继续巡视。

咦？这片叶子怎么这么厚？肯定有个大瓜。弯腰一扒拉瓜秧，大刘吓了一跳，一张面无血色的小脸直勾勾地盯着他，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野兽。借着昏黄的光线，他看的出是德光家的六娃子。德光也不容易，五个姑娘一个男孩，养猪似的，还欠了一屁股债。大刘一面心里感慨着，一面看着精瘦精瘦的六娃子，一伸手，摸到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甜瓜，拍了拍，凭感觉就知道熟得八九不离十，稍一用劲，掉了。擦着地皮，大刘把瓜滚给了这小子：“拿着走吧，不准再来了。啊？”

小家伙抱住瓜，像拽住了救命绳，不住地点头，一转身，像一条泥鳅，贴着地皮无声无息地滑出去了。

大刘检查完瓜田，哪地儿有瓜心里也就有了数。他坐下来，抽袋烟的工夫，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传来。大刘赶紧站起来，只见一个人边骂边往这儿走：

“小兔崽子，跑的还挺快！要是让我抓住，扒了你的皮！”

大刘听出这是队长儿子小壮的声音。一愣神的工夫，小壮到了跟前：“大叔，我来帮你长个眼儿，晚上陪着你唠嗑，——还想让你教教我呢。”

大刘望着这皮糙肉厚矮墩墩的一大块，心想你能帮什么忙，别添乱就行了，嘴里却说到：“我正愁没人作伴呢。——一个人真看不过来。恰好你来了。还是壮壮懂事！——今年二十了吧？”

“对呀，属虎的。俺爸见了就骂我，光吃不干，啥能耐没有。看看你大叔，走到哪都颇有人缘，把活干的人见人夸。你老大不小了，也长长心眼，赶快划拉个媳妇来……”小壮一边讨好地说着，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感觉光线不济事，他不自觉地又弯下腰扒拉瓜秧。不一会摸出一个甜瓜出来，小壮忙不迭地蹭蹭泥，也不到河里洗一洗，送到嘴边就咬。一股渍水泚了出来，给胸前的小衫就势涂上了颜色。

大刘无奈地摇了摇头，抽着烟，走回窝棚。月亮上来了，清辉洒向了广袤的原野，野草丛中传来了蛐蛐的鸣叫声。一支接一支的小夜曲送到耳边来。远处树上的知了吼了一天，还不知疲倦地吵着，聒噪着人们的神经。

小壮吃得肚儿圆，猪八戒似的晃过来，躺在大刘身边，开始死皮赖脸地纠缠。看看摆脱不了，大刘便从脑海里挑拣了一些故事，不紧不慢地讲给他听。小壮边听边咋舌，眼睛里满是佩服，满是憧憬。他激动地表示，希望有机会能出去闯荡一下，由大刘叔带着，历练一番。

大刘不可置否：“今天晚上，先看你看瓜合不合格。”

“放心吧，大叔，”小壮拍着胸脯，“刚才不知谁家的小子差点被我抓住！”

夜深了，田间动物晚会也结束了，音乐家们都去休息了。一层淡淡的雾升了上来，笼罩着大地。月色便朦胧在这雾汽里。小壮打着哈欠，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大刘站起来四处走走，安静的很，便回来躺下了，准备打个盹。

虽然他在打盹，多年在外养成的习惯，眼睛闭上了，可耳朵还在站岗放哨呢。不知过了什么时候，大刘一下子清醒了：他听到了瓜田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默不出声，轻轻地，轻轻地，抬起半个头。他看到了：朦胧的月光下，一个，两个……一共五个人，弯着腰，弓着背，正在手忙脚乱地摸瓜呢！

大刘捏着小壮的鼻子，又拽他的耳朵。小壮迷迷糊糊翻身想再睡，嘴里还想咕念什么。大刘一把捂住他的嘴，附在他耳边低语道：“别睡了，别睡了！有人在偷瓜！”

小壮一下子醒了，看看外面：“几个人？”

“五个。拿着家伙呢。来者不善！”

小壮的胆气一下子没了，腿肚子直哆嗦：“大叔，别出去了！让他们偷吧。咱打不过，太危险了！”

大刘看了小壮一眼：“你就在这儿，别出声。我出去！”说着，他匍匐在地上，手脚并用，像一条鱼，贴着地皮游了出去。

悄悄地，悄悄地，绕到那群贼人后面；蹑手蹑脚地，蹑手蹑脚地，靠近一个头不抬眼不睁一心摸瓜的人，悄没声地来了一句：

“哎——摘了几个了？”

“五个了。今夜来对了！这瓜真好。快点找吧。”

完全把大刘当成了同党。另外四个人只关注着看瓜窝棚，也没理这个茬。大刘上前一步，一把抱住那人的腰，把他的两只胳膊固得死死的，同时大喝一声：

“看你往哪里跑！”

这晴天霹雳一声响，半空里一个炸雷，把瓜田里摸瓜的人惊的身子都抖了起来。本来就做贼心虚，现在猛可里天兵突降，不知来者多少，瓜也不要了，家伙也忘了耍了，撒丫子就跑，一个个比兔子还快。

大刘困着这个人，本可以按到在地动弹不得的，可大刘还是犹豫了一下，松了松劲，让那人挣开跑了。

走进瓜田，把他们装了瓜的袋子，随身带的棍棒找到，归拢在窝棚旁。小壮悄悄地探出头来：“都跑了，大叔？”

“跑了。快过来帮忙。”

小壮这才站了起来，望着远方，雄赳赳地说：“厉害！大叔。看谁还敢再来偷瓜！借他个胆儿！”

“你呢？就这样，还想找媳妇？”大刘似笑非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