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干的

太阳还没有下山，但已经耷拉下来眼皮，村北桥头上站着的村长志杰的影子拖的老长，显得高大而又逐渐模糊。树上的归鸟不停地叫着。上坟回来的人们经过他时，一个个赔着笑脸，侧着身子，轻着脚步，小心翼翼地踩着碎步而行。

志杰看也不看他们，眼睛瞟向了遥远的田野。那里是祖祖辈辈安息的地方，过两天还有一件大事要发生呢。

三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流露出言不由衷的谢意：“村长，太谢谢你了。事情办得很顺利，客人们都回到家了。”

志杰转过身来：“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让老人家入土为安，应该做的。”

三才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忙，不打扰了。”一面慢慢地走过，心里却把志杰早已骂了个千遍万遍：“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收了我三百块钱哪！”

志杰一眼瞥见了帮忙的喜子，威严地吆喝一声：“过来。——听说你家姑娘要出门？”

喜子怯怯地过来，弯腰低声说话，满脸无精打采：“是啊，村长。选好了日子，却没有办成。不知是谁在我门上抹了屎，贴的喜联也被撕掉了。二狗和大金牙站在那儿看热闹，问他们一推六二五，求他们就装聋作哑……”

“谁干的？我一定查出来！——晚上去我那儿，我给你想办法。”志杰颇为关怀地嘱咐着。

喜子的身子紧缩了一下，仿佛被虫子咬了一口：“好！好！”心想明晃晃的铡刀悬头顶了，早晚要贴着头皮割一刀！

小超和何飞相伴着走来，他们都是给三才的娘帮忙送殡的。有说有笑的两人看见了志杰，好像嘴上贴上了封条，一时闭了嘴。何飞看也不看村长，从身旁掠了过去。小超停了下来，叫了一声：“三叔！”

志杰看了看自己的侄子，瞅了瞅远去的何飞“没事别和这样的人一起凑合，学不到好。——看那副德行！”

“是，是，是。”小超应承着，一面看他的脸：“听何飞说，他要找你开个证明信，没有——”

志杰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让他自己来找我！你管这么多闲心干什么？——对了，后天，咱村迁移定居到各处去的人员要派代表回来续谱。你召集几个人——还是原先的老班底——组织一下。”

“好的，好的。放心吧三叔，还是按照您老人家说的办！”

续谱那天到了。天刚蒙蒙亮，志杰就起床了，穿戴一新，像过年似的。走在街上，那气势，那派头，俨然皇帝视察自己的臣民。二狗和大金牙跑前跑后，借着村长的威风吆五喝六，搅得村庄一点点沸腾起来。

村口安排了响器班子，地上摆开了鞭炮，半空中挂着气球，上面拉着一条横幅：“欢迎回家”。小超不停地接着电话，安排着车位，联系上下人等。看见志杰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志杰满意地点了点头：“来了吗？”

“在路上，在路上。一会来到就放鞭，吹起来。”

“好，好。”志杰顿了一下，特意嘱咐小超，作家培元来了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要亲自接待，“那是咱们家族的骄傲”。

不多时，锣鼓响起来了，鞭炮燃放起来了。铿锵激越的声音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振奋着每一个人的心房。弥散的烟雾催生着感情，大家手拉手说长道短，感慨唏嘘，欲罢不能地往里走。

作家培元一个人来了，东瞧西望的，满是亲切。人群里闪出一个人影，大笑着伸出手来：

“大作家！大明星！可把你盼来了！咱们祖坟上冒青烟啦！”

培元不好意思地笑，紧握着志杰的手：“我何德何能，全仗着祖上的阴德庇护……”说着看了看志杰身后的小超，点了点头。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午餐在圆家酒店开席，招待各位。志杰当仁不让，坐了主位。他生拉硬拽着培元，坐了大客。其余的，根据名声，官位，身价，财力的估摸，一一安排落座。小超安排二狗和大金牙搬烟搬酒，一面又怕有所不周，亲自出去了两趟。

高朋满座，群英荟萃。志杰真的志得意满，一种傲视群雄的感觉。他连连招呼大家吃喝，自己间或发表一些高见。众人边听边吃，随声附和，权当扭扭头避避风势。

酒过三巡，志杰开始行使东道主的权力了。他和培元连干三杯，和其他远道而来的客人连干三杯。众人回敬他三杯。志杰面不改色心不跳，哈哈笑着，照单全收。

培元似乎不胜酒力，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来：“志杰兄，不好意思，我要出去方便一下。”

志杰一看小超：“你领着你大叔去找卫生间。”

小超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来。陪着培元出去了，老长时间没回来。

两个人终于回来了，志杰盯着两人的脸看。培元不好意思地解释：“吃坏肚子了，拉稀。小超给我买了点药吃下了。”

小超点着头：“吃了两片泻立停。”

志杰微笑着招呼培元坐下，继续喝酒。过了一会，培元不经意地提起了何飞，说他这个表外甥有出息，在大上海工作，买了房，站稳了脚跟，不简单。

志杰歪着头问：“何飞你表外甥？什么亲戚？”

“我大姑的姑娘的儿子……”

“哦，哦。”不等培元说完，志杰连连点头。“咱家的孩子，真好！真好！有什么事叫他去找我就行了，能照顾的就照顾。——亲不亲，一家人嘛！是吧小超？”

小超欠了欠身子，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

培元看着志杰：“老兄，你是村长，又是家族长，是大家选出的宗正，多少事都得你操心。咱村在你的带领下，邻里和睦，花草遍布，太不容易了。来，我敬你一杯！”

续谱过后，村里的气氛好像有点紧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先是二狗得了感冒。两天后他老娘也得了感冒，拉到医院里去看，说是流感，现在到处都是，叫大家注意预防。回到村里，知道的人都戴起了口罩。二狗和大金牙向志杰汇报的时候，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戴什么口罩？怕见人吗？不想让我看见你们的嘴脸是吧？还是有什么想法要掖着盖着？感冒怎么啦？谁还不感冒过么？多大点事？大惊小怪！”

唬得两个不像人的东西退了出去，伸着舌头回家了。不料这两个人的殷勤小腿，把福音送到志杰家里来了。很快，他就患上了流感：发烧，头晕，流鼻涕，干咳，浑身无力，继而不爱动弹，不爱吃饭，睡不好觉，身子里面好像放进了什么东西，搅得坐卧不宁，神志无歇。

志杰这才晓得，这次流感非同寻常，来势汹汹，听说有的地方已经死了人。他的目空一切的心才收敛了起来，开始居家不出，吃药调理。志杰安排小超他们，天天电话汇报村里消息，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他家的门。

大金牙哭丧着脸上门了，说他老爹得了流感死了，希望村长开恩，安排人帮他抬出去埋了。志杰把他挡在门外，打电话给小超，帮助料理此事。小超请示，是不是采取些措施来预防这次大流感？

志杰电话里不耐烦地说：“采取什么措施？你看村里有钱吗？死人不是常有的事嘛！身体孱弱不堪的，死就死了，活着也是遭罪。那些活下来的，都有了抗体，产生了免疫力，不是更好嘛！保护好自己要紧，别管那么多闲事儿！”

小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慢慢挂了电话。

这期间，村里接连死了七八个人，连大金牙的爹和二狗的娘在内。大家都戴着口罩防护着自己，帮忙料理着后事。志杰是久不露面了，主心骨就是小超了。不忙的时候，不时有人凑到跟前来，和待人亲切的小超打招呼，聊天。

小超一一安慰着死者的家属，时不时地陪着他们掉泪。二狗和大金牙触动了伤情，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牢骚，说往事。许多小超不知情的内幕一点点在眼前展开，好像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现代版动画。想着作为主角的三叔鼻孔朝天张牙舞爪的样子，看着眼前一片大气不敢喘的人，小超只觉得心惊肉跳，一面又气往上涌。

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过晚饭，在家里独自一人时，小超拨通了何飞和培元的电话。

两个月后，流感已经过去了，志杰开始出门活动了。朦胧的早晨，他穿戴整齐，准备村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可疑情况。四周还很寂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树叶间鸣叫。

开了门，正要迈步，志杰一下子愣住了：公安人员堵在门口，明晃晃的铐子正等着他呢。不容他有什么反应，咔嚓一声就拷上了。

志杰一面徒劳地挣扎，一面大声叫骂：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抓我？谁干的？谁干的？人呢？人呢？……”

除了他家里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逮走，外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半个小时以后，街面上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一会响声多了起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震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小超的家人望着小超：“怎么回事？有喜事吗？”

“三叔被人举报，抓走了。”

“谁干的？怎么还放鞭庆祝？”

“不知道。——管他谁干的呢！难道他不应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