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侄子的饭店里出来,志雄心满意足地拍着肚皮,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溜达。离家二十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甭说儿童相见不相识了,现在连这街也相见不相识了。
三十多米宽的街面,路灯递次闪亮。店铺门前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和衣鲜鬓香的男男女女交相辉映。饭店里酒楼里飘出的香味,挑逗着每一个过街人的味蕾。靓男俊女身上传送出来的香风,更是刺激着路过人的神经。金迷纸醉的生活,多少人闭着眼睛往里跳,欲罢不能。
志雄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面啧啧赞叹。开放的大潮,已经把这座古老的小城席卷了进去,从头到尾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没有了原先的小巧,卑微,自足,变得如此雍容,自大,而又得意。
正行走间,人行树旁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高高的个子,有点背锅子;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上身一件T恤,下身一条灰色休闲裤,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本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热火朝天的烧烤摊,瞅着大快朵颐的男男女女,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志雄心里不禁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难道是他?大鹏?
三十年前,志雄还穿着开裆裤满街跑的时候,大鹏倒腾些棉花、羊毛、兔毛向外贩卖,就已经是村里不安分的人了。二十五年前,听说由于不可知的原因,和他一起贩卖羊毛的生意伙伴不清不白地死了,大鹏捡了个大便宜,顺势发了起来。这一发不可收拾。村头盖起了液化气中转站,组建了庞大的车队,每天给城市里的许多厂矿供送。看着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庞然大物,活脱脱一个大鹏的膨胀版,不动声色地盘踞在村头,也肿瘤似的盘踞在人们的心头。
果不其然,没有几年,一次猛烈的大火冲天而起,闪耀在了这块鲁西南平原上。那是一个无风无火的日子,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两辆大车排队等着拉汽往外送。前面司机是大鹏的小舅子,刚刚结婚三个月,媳妇有了喜,工作起来满有劲头,像一头腱子牛,有使不完的劲。后面司机是大鹏姑姑的儿子,从部队回来没几年,好活不好找,赖活不愿干,更不想脸朝黄土背朝天打坷垃头了。现在这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表兄弟住了脚,紧抽着还剩一小截的烟卷。小舅子往前走几步,伸手去拧横卧在地的大液化气罐,打算往车上的小罐里导汽。
灾难几乎就在一瞬间发生了。小舅子不知心里想着什么美事儿,一使劲拧开了大罐。由于气压的作用,大罐里的汽像高压水枪一样激射而出,伴随着刺鼻难闻的气味,这股汽不偏不倚就奔着表兄弟似灭未灭的烟头去了,一道火光闪亮了两个人的眼!从手里的烟头到液化气的大罐口,在两个人愣神错愕的工夫,一座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神采奕奕地燃烧了起来。
小舅子一下慌了神,转身就往外跑。他一跑,正好给燃烧的汽带来了一条通道,顺势就烧到他身上了。他发了急,顺着厂门前的大路向西跑,心里想着跑的越远越安全。他身上已经着了起来,完全可以就地一滚,压灭身上的火焰;或者可以跳进厂区南面三十米远处的大水塘去,把火浸灭。人一慌张,手脚失灵,就这样瞎跑一气,一团火追着他燃烧,直到跑出七八百米瘫倒在地。
现在,液化气罐的大火已经冲天而起了。大片的火舌吞噬着夕阳下的天空,发出可怕的炫目的亮色。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惊慌起来,丢下手中的活,放下盛饭的碗,拿着存折,牵着牛,推着老人,抱着孩子,慌慌张张地跑路了。好像凶神恶煞的鬼子又进村扫荡来了,你听吧,哭爹的,喊娘的,呼儿的,唤女的,一个个衣冠不整,慌不择路,朝着远离大罐的地方奔命。
不大一会,邻村临乡的高音喇叭一个接一个地响起来,治保主任和村长们急三火四地传达着突如其来的灾情,嗓子冒火地催着村里人逃命。十里八村,一顿晚饭的时间,跑了个一干二净,抛家舍业,各奔前程。有的跑着还不时回头望,生怕那远远的火光跟随过来似的……
想着这些,志雄已经转了个圈,回到了侄子的饭店,坐下来喝茶。侄子擦着手走过来。
“怎么样?变化不小吧?”
“太大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正像你已经变得不像农村人一样,这座城市也变得面目全非了。——哎,对了,我好像碰见了一个熟人。”接着,志雄便把自己的所见所感说给侄子听。
侄子点着头坐下来:“是他。早不行了。你看现在这个熊样,还不够人可怜的。”
“出了这么大事,死了三个人,他没有蹲进去吗?”
“进去了。五年前放出来了。小老婆也跑路了,财产也散尽了。后来又捣鼓着一个狗咬兔子的项目,兴了两年。”
“狗咬兔子?”
“就是把原先厂房旧址围了起来,养了些烈狗,不知从哪儿弄来些兔子放进去,把狗撒开追着咬,看哪条狗厉害。——老大远地方的人都开车来赌,场面轰动一时。”
“好看吗?”
“啧啧!那些车好看!河北的,河南的,江苏的,还有北京牌子的车。狗咬兔子的场面太吓人了,血淋淋的,直扑你的脸!那吱吱的尖叫声,会带到你梦里去。我去看了一次,恶心!再也不敢看了。——后来就被人举报了。”
“常在河边走,早晚要湿鞋的。”志雄摇着头说。
“净想些歪的,一心发横财,现在遭报应了吧?”侄子往西指了指,五十米地方,道南有一间摩托车维修店。“那是他儿郎开的。现在,他和老婆就在店里帮忙。”
“哦!他儿郎还要他?”
“不要他哪去?——毛病还改不了,见了人喜欢吹。不知底细的人能被他唬住,知道的没人看得起他。光吃不干,还馋酒。儿子是一分不给。还是老婆可怜他,偷偷地塞点钱给他。——喏!那个就是他老婆。”
透过店门玻璃,志雄看见一个妇女正在向大鹏走过去,拍拍他身上的泥土,把他拉走了。志雄看着他们走远,回过头望着侄子:
“要暖还是老窝!要疼还是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