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祖父是位很严肃的人,想他年轻时也一定很有风度,往哪儿一站都能自然而有威仪,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来不自大,和任何人都和善的说话。和我父亲一样,外祖父在街坊婚丧嫁娶、起柩盖房等等的民俗民情的问题上,说话都很有分量,也是一位有头脸的街面人物。
外祖父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四合院,正房、南屋各是三间,东屋、西屋各是两间,都是瓦房。东屋南墙即过道。这是一个家庭殷盛的庭院,和我的家是有天壤之别的。许多情形我都不记得了,反正我是喜欢住在那里的:有吃的,有玩的,有陪伴自己的小伙伴,还有娇纵自己的外祖父和舅舅。现在想来,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外祖父在土改时被划为富农。他很大度,该分的分,该拿走的拿走。虽然自己从没有为富不仁,但政策是这样,也只好认命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四合院和其它一些东西给他留下来了,他满可以不剥削别人创造的劳动价值,自食其力地生活。
外祖父人缘好。家里还有一副磨,欢迎任何一家到西屋厨房去磨面。院内还有四棵大枣树,金秋送爽,一串串红玛瑙似的枣晶光耀眼。外祖父便打下枣来,盛在筐里,送给来磨面的人家,送给街坊邻居,送给我家和其他一些亲戚,送去一份份深情的礼物,送去一份份温馨的祝福。
谈到枣子,外祖父和舅舅都有一招拿手的绝活儿。枣子快熟的时候,舅舅爬上树,把那些红了一圈而且没有虫子咬过的枣子一个个摘下来,然后用酒浸一浸,放进一个砂瓮,密封起来。等到过年亲戚们都来了,外祖父把砂瓮打开,嗬!里面的枣子一个个都长胖了,肥嘟嘟的,满面红光,煞是逗人喜爱。外祖父把这满满的一瓮“醉枣”分散给孩子们,大家都欢笑着、雀跃着跑开吃去了。
我平日住在那里的时候,外祖父就送给我另一件好看的东西,那就是地鼹。
这是一种钻行在地表层的小动物,样子和老鼠相仿,腿好象粗一点,嘴不甚尖,具体差别我是忘却了。只记得我蹦蹦跳跳跟在外祖父后面到地里去,外祖父在前面边看边走,看到前面有隆起的浮土,并且正在向前延伸,便抓过锄头,朝着垄前头一阵急掘,把地鼹翻出来,找一根细绳,拴住它的一只后腿,给我。我便拉着地鼹走街穿巷,骄傲地示给小伙伴们看。但我得时时提防着它咬断绳子逃走,或者爬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弄不出来,于是乎我吊着它的时候多,玩累了的时候就把它吊在墙壁上,而结果由于小孩虑事不周的天性,有几次地鼹还是逃跑掉了。还有一次,我把地鼹挂吊在墙壁上,跟着舅舅到生产队里的瓜地里去耍,回来一看,地鼹让来磨面人家的小孩给烧吃了。我气得大哭,要和他干仗,可外祖父不让。
二
我舅舅是个苦命的人,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大好人。
外祖父家七辈单传。到了外祖父这一代,本是兄弟两人,他还有个哥哥。当时他哥哥塾书念得不错,后来想去外地参加大考,家里老母亲见识短,因年头不好,兵荒马乱,怕一路有个三长两短,没让去。结果,他哥哥给气病了,一病不起,郁郁而终,撇下一个姑娘,后来外祖父帮着嫁了人家。
到了我母亲这一代,她姊妹三个,没有兄弟。外曾祖母很是伤心,做梦都想抱孙子。外祖父没办法,从一饿得发昏外出逃荒的人家手里,花钱买了舅舅回来,立为嗣子。
舅舅原是兄弟二人,他是老二,还有姐妹。老母亲领着儿女逃荒要饭,饿得什么也顾不得了,卖一个给大户人家逃生去吧,就这样舅舅来到了温饱之地。原指望他能从此幸福地成长,不料想,他因小时侯饱受风霜之苦、饥寒之毒,七八岁上终于得了一场大病,新病勾起了旧积症,一时火毒浮积,多日不食昏睡,渐瞧着有生命之虞。后来火毒弥散,元气归聚,舅舅又渐渐地苏醒了,存活了下来,但右眼从此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些都是小他一岁的母亲告诉我的。
舅舅青少年时期的生活情形我是不得而知了。等他到了结婚的年龄,正好赶上“成分论”,加之一只眼瞎,此事也就耽搁了。进入了八十年代,不少川、贵、黔的姑娘在鲁西南、河南落户,有自愿来的,更多的是买卖人口(买卖人口里面,最多的是扮“托”演“双簧”)。当时外祖父就想给舅舅操持个家,花了三千多元,买了一个“湖北妹子”,,过了不到一个月,夜里从厕所跳墙跑了,外面听说还有接应的,原来是个演“双簧”的。后来又买了一个,又花了几千块,结果又是这种情况。舅舅不想难为外祖父,也就死心了。这时他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
舅舅其实早就知道他不是嫡出,但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在这个待他视如己出、亲情无间的二人家庭里,他只有知恩图报的心。
外祖父喜欢喝点酒,每次吃饭前都要喝上一两盅,舅舅打发他顺顺意意。外祖父有高血压,赶集时曾摔倒在地,人事不醒,脸都摔出血了;特别是晚年,老年人没火力,冬天天又冷,整日价围着炉子坐着,靠得很近,舅舅得时刻防备着他站起来时一时头晕目眩扑倒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上;外祖父好吃面条,特别是刚刚出锅的那种,舅舅就给他做,把热面条从锅里搭出来,吹凉,再递给他。后来,外祖父已经八十六七岁了,两眼也昏花了,舅舅就趴在他耳朵上和他说话。
我当时上中学,周末、假日常常去探望,帮助舅舅种种地,晒晒粮食,做做饭,烧烧火,卖卖东西(当时开了个小卖部),偷点嘴吃,给外祖父大声地讲些外面的事,听他絮絮地唠叨些过去的事,给他洗脚,给他端饭,伺候他穿衣和起睡。由于我的掺合,特别是我的求学之路带给他们的憧憬,给这个半边天的家庭里增添了不少生气和笑语。
外祖父终于不行了。八十八岁那年冬天,偶感风寒,一卧不起。舅舅、母亲、大姨、二姨轮换着床前伺候,而终究是一日重于一日了。周日我去看他,趴在床前,大声地叫姥爷、姥爷,他听出来了,虽然嘴里呜呜噜噜已说不清楚,眼睛也看不见,还是伸出那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的手,抖动着,老泪一滴一滴流了出来!这是一位老人对生的留恋啊!这也是他对我想说而未能说出的期望啊!我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可眼泪还是哗哗地淌了下来。
次年春上,外祖父终于病故了。舅舅披麻戴孝,为他送终,尽自己能力,把丧事办得顺顺利利。这时舅舅已经有了他兄长的消息,领着四个侄儿在黑龙江某地生活,各各成家,安居乐业。现在老人入土为安了,大家猜测着舅舅该寻回他的老家了吧?舅舅没有走,他已经离不开这片养育他的土地,他的根早已扎在这里了。舅舅去探望他的兄长两次,住了一段时间,又回来了,继续过他的“孤家寡人”的“清汤寡水”的生活。
春节我去拜年,给舅舅捎去外地酒,算是外甥的一点心意。舅舅红光满面,逢人就说俺外甥有出息了,拿东西来看我了。喝了点酒,话就多起来了,心中的酸甜苦辣一点大倒出来了,没头没尾地说着,心里的郁闷之气也一点点消失殆尽。临别的时候,告诉我:“舅舅随时在家里等着你来。”
三
外祖父用他的行动告诉我:能与人为善,不与人为恶。任何人都有犯过错的时候,而当他认识到自己错了,面有愧色时,宽恕他人则是一种美德。任何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在人饥渴难耐时,送上一口水,比温饱时送上一口饭都重要得多。任何人都需要温情的抚摸,在人情感的沙漠里,送上几滴清水,就可以浇灌出一株绿色,绽放一个花朵。
舅舅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人生从来没有平坦的大道,漫漫旅途布满坎坷。不要埋怨命运的不公,脚踏实地地去生活。该争取的努力去争取,争取不到的就忍痛割爱放弃它吧。只要你怀着一颗爱心笑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也会饱含深情地款待你这位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