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会长的通知,建喜推掉了一切应酬,立马赶了过来。这次开会是在文博园二楼向阳的一间中型会议室里,十几个人围着大长会议桌坐了一圈,中间摆放的两盆牡丹花开的正旺。建喜看了看四周,有老会长区业,他左手是孙原副会长,右手是杨子副会长,还有几个女同志散坐两旁,老郭副会长、小李副会长,协会上层人物都到了,靠门口坐着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都是中层理事,芝麻粒似的,摆出来充数的吧?建喜一边想,一边朝着区会长笑笑,朝大家点点头,随便找了个地坐下。
人齐了,开始开会。区会长先是谈了几年来取得的工作成绩,然后说自己岁数大了,快往八十上奔了,折腾不起了,几年前就向市里打报告,要求退下来。可宁部长不批,说一定要把班子夯结实以后,他才能走。明年又要换届了。今天召集大家来,主要是听听大家对协会今后发展的认识,看看大家都有什么想法。准备这样安排,从我身边开始,一对一,跟着我去小办公室谈话,畅所欲言,开诚布公,为了咱们协会更好的明天,为了咱市文艺界的光辉灿烂,把心里话掏出来。大家不用担心会泄露天机,入我耳,烂我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说罢,他看了看孙原:“你年纪大,也属于老人儿了,你先来吧!”说完起身往外走。孙原连忙站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
大家这才明白,见证历史的时刻到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活跃气氛。过了一会,杨子首先打破了沉闷:“小李副会长最近还挺忙啊?——听说你把公众号建立起来了?还弄得不错?风生水起……”
小李也没转头。
“区会长吩咐的事,哪能不踏踏实实干呢!做人就得这样——是不是郭姐?”
老郭会长点了点头,看着杨子:“做人就得厚道——杨子,是不是?听说你一手把刊物办起来的?——真了不起!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杨子颇不自然地笑了笑:“办的不好,还有许多需要提高的地方,还请老大姐多多提出宝贵意见。”
“岂敢!岂敢!那是你的自留地,我们哪敢染指!”
正夹枪带棒地说着呢,孙原推门进来了。
“杨子,该你了。”
老郭的眼睛开始围着孙原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孙原大喇喇地往那一坐,一副天下逐鹿,舍我其谁的样子,“我和区会长可是搭档二十多年了,当初咱市反腐倡廉的形象宣传片,就是我俩一手策划的,还得了省里的二等奖呢!”说着长出了一口气,“咱们,是应该换换新思维了。”
老郭意味深长地和他对视了两眼。
“姜,还是老的辣呀!”
孙原笑了。目光向桌子这头扫过来,漫不经心地问:“你们这几个理事,怎么今天也来这里了?——谁让你们来开会的?”
建喜看了看,一共五个理事,和正副会长平分秋色。大家有向老郭示好的,有向杨子抛媚眼的。满座不偏不倚,端坐那里像木头似的,只有小李副会长和自己。现在孙原问过来,大家赶紧敛容正坐,像对待老会长一样一本正经地汇报:我们是接老会长的通知,过来与会的,具体情况一概不知。
“哦!”孙原疑惑地点了点头,也就不言语了。
不一会杨子回来了,示意老郭副会长谈话。回来的杨子满面红光,踌躇满志:“建喜,你的文笔不错啊!每次读了你的大作,如沐春风,真美呀!今后咱们协会的宣传,还需要你的大力支持!”建喜赶紧站了起来,忙不迭地答应,心想你们这些神仙,我都得好好供着,哪一个也得罪不起!
杨子又拍了拍另外几位理事的肩膀:“都是年轻有为啊!咱们协会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好好干吧!我很看好你们哪!”
说着,迎着孙原的不咸不淡的目光,笑眯眯地回到座位上。
接下来是小李副会长,然后是理事们,最后一个是建喜。他一面往小会议室走的时候,还一面想:“我是可有可无的一道菜吧?除夕之夜打了个兔子——有它没它都过年!”
区会长请他落座,谈谈自己的认识。建喜想了想,说了两点:
协会风气要正,要有一班能干事,也愿意干事,心无旁骛,脚踏实地的人,不能东风压倒西风,或者西风压倒东风。升官发财,请走别路,算计结伙,别入此门……
区会长不可置否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建喜清了清嗓子,又谈了几句,刚要涉及到具体的人和事,这时小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老郭副会长伸进来半个脑袋。
“区会长,大家都在会议室等急了,就等你过去讲话呢!”
建喜及时地刹住了话头。区会长点了点头:“今天先到这里。我们一起过去开个短会。”
大家都坐的端端正正,神态各异地望着区会长。区会长用眼睛瞅了一遍,在每一张脸上都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经过和每一位同志的交流,我了解了大家的想法。咱们都想把协会办得更好,为咱市增光添彩。很高兴看到同志们能有这样的精神劲头。希望今后大家团结协作,共谋奋进,在这一年里,把协会的工作办出点让别人刮目相看的动静来。”
满以为胜券在握的几个人,听了这云山雾罩的一席话,一时无语,摸不着头脑。接下来的饭桌上,大家嘻嘻哈哈,一团和气,演绎着皮里春秋的大戏。
建喜回来不久,就接到了杨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杨子那个亲热劲,好像一奶同胞,话缝里都塞满了蜜。他一面夸赞建喜风流倜傥,文笔潇洒,真是才貌双全,世上少有,一面称颂建喜人品高尚,一直踏实做事,认真做人,和自己是一路人,早就想一起坐坐,吃个饭,交交心。隔着电话,他信誓旦旦地打包票,就建喜这人前背后独当一面的能力,将来当个副会长绰绰有余。
“你干副会长可能也屈才了。就当帮兄弟一把,怎么样?哪天我请客!”
回想着孙原那阴阳怪气的举动,建喜心里就堵得慌,心想我选杨子也不会选你!随口就答应了他。
请客是在河边一家饭店进行的。微风吹拂着柳条,花儿送来阵阵香气。大家陆续地往里走,边聊边欣赏饭店的雅致。
席间一共八个人。除了杨子外,其余的十五个理事中,今天又来了六个。看来杨子势在必得呀!建喜心想。
大家众星捧月般围着杨子,边吃边聊。杨子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五粮液,排着给大家添酒,然后举杯在手。
“难得有机会与众家兄弟姐妹聚在一起。今天大家肯赏脸,杨某心里感激。啥也不说了,一切都在酒中。干!”
马上有人起来应和了:“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跟着杨会长干到底!干!”
大家连声附和着,纷纷起身,举杯。
那顿饭究竟喝了多少酒,建喜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是打车回来的。一个个喝得腾云驾雾,他们还不让建喜离开,说一会还有节目,一起去唱歌。建喜不好这一口,就昏昏沉沉地来家了。
第四天下班时,杨子又来电话约建喜去喝酒。建喜拒绝了,明确表示:这么海饮,身体受不了;有事就吩咐,绝对干好活。杨子电话里笑了起来:
“就那小身板,喝点酒就不行了!——建喜呀,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我们先喝酒,完了去KTV,再去泡个澡,去不去?不去?看你没这福吧?——得,什么时候你心痒痒了,还叫着你。——是这样,我这里有一份材料明天要上报,现在还没有整出来,你能不能帮帮忙?——我知道兄弟厉害,一出手就比哥哥强多了。那就拜托了,拜托了……”
权当做好事吧。建喜加了个夜班,忙活了两个半小时,终于搞定了,心满意足地往外走,碰巧遇见一个同事也才下班,便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才走?”
“这不帮着杨副会长弄个材料,加了会班。”
“他今天请客,没叫你?”
“叫我了,我不爱去。”
“哦。”看看四周无人,同事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
“知道吗?——他老婆上咱们单位来找过两三回了。”
“不清楚。怎么啦?”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建喜听的一头雾水。
“杨子这家伙,尽是些花花肠子。听说,上次出去喝酒,后来去洗澡了,回到家里早晨起来,找不到裤头了,不知什么时候,丢到哪里去了。——不找还好,一找,他老婆开始翻缸了。”
“啊?”建喜挤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还会有这破事。
“嘘!——别放声!这家伙根深的很,和宁部长打得火热。”
建喜连连点头:“咱们小兵,什么都不知道,管住耳朵嘴巴,好好干活就行。”
“就是!就是!”两人说着走散了。
从此以后,杨子再找建喜,建喜就用一堵墙挡着,先扒个窟窿眼仔细看看,觉得没有危险,再作回答。慢慢地,杨子感觉出来了,就拿一些事务来试他。建喜是能干则干,不能干的不强干。比如这一次,杨子让建喜写篇论文,要五千字,材料自己搜集,第二天上午就报給他。建喜一听头老大,心想一面叫马儿使劲儿跑,一面又不给马儿吃草,我不会魔法,变不出来,就毫不客气撂了挑子。杨子立马翻了脸,把建喜划入黑名单,从此束之高阁。
建喜心里没有什么坑呀坎呀的,平坦的很,一如往常地做人做事。小李副会长来找他,说受区会长委托,建立一个实名工作群,想和建喜一起把建群宗旨共同研讨一下。建喜又想起了自己当初和区会长的谈话,就把大意说了一下。小李深有同感。两人拟了初稿,报区会长审批。
批示下来了,语言大同小异,中心内容没改。建喜从这里又找到了被人赏识的感觉,配合着小李,还有几位理事,一起打理这个群,把上级的精神及时下达,把下面的呼声及时上传,把大家的困惑和骚动及时疏导,积极引导到干事创业的路上来。
经过半年多的工作接触,建喜发现,不显山不露水的小李做起事来还真有一套。群里的不和谐声音越来越少,敢于发言,踏实做事的人越来越多。单从每个月底的统计报告,就能看出,不少人都开始显神通露一手了。年底市里发了通报,表扬了协会,说城市形象大大提升了,文明城市创建连连告捷,文艺界功不可没。
当然,还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例如孙原,每天在群里高谈阔论,搬着一张太师椅坐在那里,俯视众生。杨子呢,对这个人一番赞美,对那个人一顿表扬,再不就是连发一些和自己擦边球的东西,有自己一言半语的文字材料,有自己侧面背影的报道通讯,有时一连发几遍,满满的刷存在感。
临近换届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里,实名工作群里又多了几个人,是有关方面要求加入的,其中一个是本市驻外的人员何直,已经六十多岁,退居二线了,在那边的工作和宣传也能挂上钩,听他在群里说话,就感觉做事有一套。
何直在群里特别活跃,活像一条跳到床上的泥鳅,不停地蹦来蹦去。他给建喜打电话,给所有的理事打电话,大谈特谈他在彼市的光辉成就,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一会又关心地问起个人的工作生活情况,透漏秘密说宁部长是他的好朋友,组织部段部长原是他下属,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对他说。末了不忘提示提示年轻人,咱们协会现在很乱,迫切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把大家团结起来。
建喜一面听,一面想,一面在心里给他画像。和小李副会长及几个理事坐在一起的时候,就把这段当作笑话讲了出来。谁知大家深有同感,都遭受过何直糖衣炮弹的轰击。小李撇了撇嘴,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不几天,实名工作群里翻了锅,几条鱼在沸腾的水里上蹿下跳。孙原和何直打了起来,真个翻江倒海,血肉飞溅。原来在一个网页上,何直发现孙原正以正会长自居,顿时如获至宝,在群里当众提了出来,义正辞严地指责孙原是何居心?一时间,孙原如过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陷入四面楚歌之地。老郭心有余而力不足,遥望伊人,心目凄凄,脉脉不得语。
杨子不失时机地跳了出来,摇旗呐喊,一定要坚定地跟着区会长走,任何人不能吃里扒外。何直不接话茬,在群里神气自得,不时向众人吹风,闲暇时候电话撩拨一帮年轻人,隔着电话就能感觉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建喜的心渐渐沉下去了,他觉得协会是没有希望了。
特别是上班时候见到小李那张阴郁的脸,建喜更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小李向这位菩萨心肠的人传递了可怕的消息:何直这个老不正经的,常常半夜三更给她打电话,隔皮搔痒地挑逗她,不时发来不堪入目的文字图片,说着挑拣着让建喜看了一些,都是些宁拆一桩婚,不烧一炉香的勾当。
建喜震惊于人心的丑陋,原来亮丽的外表下包藏着邪恶的魂灵,明洁如镜的水面下,也是藏污纳垢之处。他觉得小李也是把他当作了好朋友,好哥们,推心置腹,所以他也坦诚相见,建议将这些东西打包,包括电话录音,一并报送区会长处理,想着高风亮节的区会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人兴风作浪吧?
平平淡淡地过了一个星期,建喜忽然觉得群里怎么清静了许多?好像黎明静悄悄的。偶尔还有杨子在蹦跶,不过一只知了,在闷热的午后,不知疲倦地亮嗓子。碰到小李副会长,顺便问起了这事。小李一脸轻松和喜悦。
“还是你的法子好用,何直自动退群了!”
建喜笑了:“好啊,还知道要点脸儿!——还有一些蚂蚱呢?”
“公道自在人心。走好自己的路,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腿,看好自己的门!”
两个人相互笑了笑,各自忙去了。
换届那天终于到来了。宁部长亲自坐镇,公开选举,大家认为谁能够把协会这副挑子担起来,能牺牲,有担当,顾全大局,带领大家更上一层楼,就把他选上来。
每个人都神情严肃,行使着自己神圣的权利,表达着心中的诉求。孙原、老郭各自上前投票,朝宁部长和区会长会心地一笑,下去了。杨子上来,先向宁部长、老会长鞠躬问好,然后投票,下去了。宁部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放声。接下来小李副会长,还有众理事们,都投了票。宁部长和区会长也各自为心中的人选投了一票,以示公正。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李副会长十六票,超过半数,高票当选为新一届协会会长。孙原两票,杨子七票,均不足半数,按照协会章程,自动从领导层退出。
孙原呆呆地坐在下面,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欣赏。杨子凄凄地看着宁部长,一副有冤无处诉的可怜相。小李傻傻地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大家欢呼起来,她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去讲话,还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大家的心都落了地,没谁在意一点瑕疵,静静地听她讲。
小李首先感谢领导的信任,老会长的栽培,然后表示虽然能力有限,一定竭尽全力,勇挑重担,相信在诸位的大力支持和配合下,绝不给领导丢脸,绝不给咱市抹黑,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看着李会长信心满满,下面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一个个也热血沸腾。
末了,征得宁部长的首肯,李会长提议,聘请区会长担任协会名誉会长,聘请孙原、杨子担任协会顾问,提议建喜同志担任协会副会长,协助开展工作。其他事宜,随着工作开展,逐步加以协调。
宁部长欣赏地看着李会长,没想到协会里面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区会长满意地点着头,一脸笑意。孙原、杨子鼓着勇气上了台,接受了顾问聘书,又慢慢地走下台去,慢慢地坐下。他们两个明白,一起都过去了。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相互击掌。一年春来早,外面阳光正好,枝头花儿正红,鸟儿们飞来飞去,都在尽情地卖弄自己的歌喉,唱出婉转的曲子,和清风流水应和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