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年关,到了新年又一关。今年回到了家乡,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
因为疫情的缘故,原本是不打算返乡探亲了,在烟台就地过年。当听到电话里老母亲抽抽噎噎的哭泣,听到老父亲电话里喉咙的嘶哑声,听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奔波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再也坐不住了,心像被绳索套住了,越拽越紧。思念像个打冬眠里醒来的小虫,不安分地爬来爬去。回乡的念头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不知疲倦地转着,上下求索着安全回家的路。
朋友庆明也接到了老父亲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沧桑。他也产生了回家的念头。于是腊月二十九,他放下日进斗金的活儿,我们一起回家。一路上,两个人谈论着风调雨顺的丰收硕果,回忆着青葱岁月里的嬉笑喧哗,感叹着光阴似箭,故土难再,思想着父母平安,膝前问安。
到家了。推门进去,喊一声爹,叫一声娘,又顺手牵过藏在身后躲猫猫的小女儿,往眼前一送。两个老人一脸的惊喜,脸上如同照到了太阳,又像被蜜水滋润了一般,皱纹一下子四散开来,里面开始有了光亮,有了生机。他们没有想到,盼着儿子回来过年,希望终于变成了现实,而且小孙女也跟了来,带给这座暮色沉沉的庭院以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老母亲站在一边,看着小孙女跑来跑去,一直笑眯眯。老父亲坐在小凳子上,一面擦拭着过年祭祀用的东西,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一面又安排老母亲干这干那。还不等我坐下歇一会儿,打发我再称两份三十元的鸡蛋作礼物,马上去看望后街的二叔和三婶。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年轻时一样,刚性如昔。在他面前,五十岁的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还得领着一路前走。我笑着叹气,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办事去了。
二叔的小院锁着门,人不知去了哪里。三婶正在烧火做饭,看到院子里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蹒跚着从厨房里走出来,看清是我们爷俩的时候,脸上菊花绽放,开始不住地问长问短。我看了看她的小屋,问了问叔伯兄弟的近况,知道一切平安,岁月静好,也就放了心。带着小女儿慢慢家去,一路上和街坊邻居不停地打招呼,如同蜜蜂飞行在花丛里。
中午吃完饭,好像老树焕发了生机,老父亲思想像小河流水不停息,指挥着我们收拾桌子,擦拭门窗,洗刷风尘仆仆的瓶瓶罐罐、假花假草。小姑娘欢欢像棵藤缠住我,要去村里商店买东西。我把黏在身上的这块口香糖不停地撕扯着,同时不停地警告着她:看你爷爷给我布置的这么多活,我得赶快干,还得干好。在这家我得听他的。不听话,他打我我就得挨着。欢欢看着那走路摇摆的爷爷,对这老态龙钟的镇宅之宝又有了进一步的清醒认识,赶紧找了一块抹布,卖力地干起活来。
老爷子看着焕然一新的屋里屋外,心头的舒适像潮水一样浸上脸来,嘴里不停地夸奖着欢欢,语气像笼子里的鹦鹉一样鲜艳多姿。恰巧叔伯弟存省进来了,于是几个人联合行动,左顾右盼,上下打量,把平日里束之高阁的家堂取出,弹去灰尘,一层层剥开包裹的塑料纸,如同揭开历史的尘封,把它端端正正地挂在堂屋中央大厅后壁上。发黄的纸张里,各位故去的先人的名讳,影藏其间,像蜘蛛结网,为我们铺下来时的路,看着我们一路远行。
我还在擦拭堂屋门外的几扇门窗,老父亲和老母亲一起,像两只不会停下来的陀螺,又开始往门两旁黏贴年节烧香用的烟灰盒。两个老人的年岁加起来一百六十多,一对聋子,你说东,他道西;你嚷嚷,他笑眯眯。错节错缝中,两个人孩子似的吵了就好,好了又吵,嘟嘟囔囔中干完了活。
吃过晚饭,老父亲看电视休息,我和小姑娘陪着老娘逛街去。出了门,老母亲叮嘱我买些鸡蛋作礼,去看望一下大娘——我二爷爷的大儿媳妇。她今年过年就九十高寿了,嘴歪眼斜,左手不停地抖来抖去,像在殷勤地招呼你。听说这一年里她有几次停摆不走,在儿女的精心照料下,又顽强地从鬼门关打车回来。看来这块大石头还没有完全被岁月风化,但也已经千疮百孔了。她那左手像面旗帜似的迎风招展,也不断招展在我沉甸甸的心里。
回来的路上,看见前面一左一右两个身影边走边谈。左边这个鸵鸟一样,走路又似跛脚鸭,心里猜测着是远方三婶,问候了一声,果然是的。一问才知道,老一辈人当中算是年轻的她,过年也七十大多了。岁月把她的腰压成了一张弓,有其形无其力。左右不稳的走路,是因为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的缘故吧?好在二儿子从传销窟里抽出身来了,大孙子两儿一女,已经挺直脊梁往前奔了。老人望着越来越近的地头,也该歇歇了。
陪着欢欢买了她喜欢的东西,回家和父母一起唠嗑,说些家常。困意袭来,倒头便睡。家就是一把开心的锁。心在这里是泥牛入海,融合的天衣无缝。一觉醒来已是寅时。听着身旁小姑娘欢欢均匀的呼吸声,听着老母亲年迈酣睡中的呼噜声,听着隔壁老父亲的时轻时重的咳嗽声,我觉得非常踏实,如同海绵吸饱了水,饱满的思绪随风盈盈而动。我现在拥有过去,现在和未来。坐拥在吉祥三宝的围城里,只觉得自己是只掉进蜜罐里的老鼠,乐如之何!
外面已经鞭炮声声了,想是各家各户的男人们纷纷走向祖茔坟地,迎接列祖列宗回家过年了。老父亲咳嗽一声紧似一声,传出了起床的号令。我赶紧起来,整装待发,随时等候他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