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 逅

太平常的日子，就是去赶个集，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事情发生。

进了大集，一家三口马上兵分两路，融入了轰轰烈烈的购物狂潮中，小姑娘缠住妈妈，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目不暇接，往前一路飞到东，一路飞到西。二生则稳步前行，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察看着挪步。作为家里的一把手，事事都得亲力亲为。老婆是一家之王，只管轻启玉唇，轻抬玉趾，侍候好一家之花。看着前面眉开眼笑的母女俩亮堂堂地照耀着自己，二生越发觉得走路格外有劲儿。

走到一处买蔬菜的摊位前，二生被水灵灵的鲜叶嫩苗吸引住了，便蹲下来挑挑拣拣，准备买些回去。他一眼看见红光满面的几个西红柿，肥头大耳，手不由地伸了过去，冷不丁旁边也伸出来一只纤细的手掌，眼疾手快地拿了起来，不偏不倚，二生的手也刚刚伸到，立马像触摸到了火炭，闪电一般缩了回来。

这一蜻蜓点水的触摸，像是触动了机关，两张脸张开了，同时向对方看去。

“是你？”

“是你？”

“你也来赶集？”

二生望着那女人，确切地说，望着那曾经的恋人，慧萍，目不转睛地看着，从头望到脚，从外瞧到里，好像一本书，一本曾经参与编写的书，一页一页，在眼前翻开了。

那双眼睛，曾经清澈见底，尝起来让你沉醉不拔，如今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看来被生活一遍又一遍地碾压过。那双纤细的手，曾经那样的光洁如葱白，一天到晚挠的自己心头发痒，现在岁月业亦刻下了痕迹，露出了虫子蚀咬的斑点。

慧萍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十二年了，往事不堪回首！如果不是母亲的强加阻拦，眼前这个微微发福的男人，就应该是自己的终身依靠。那双深情如海的眼睛，曾带给自己多少憧憬和向往；那双坚定有力的臂膀，自己多少次鸟儿一样停栖其间，放声歌唱！

两个人相互看着，两块海绵相互吸吮着对方撒发出来的湿润的气息，滋润着自己尘封已久的心田。直勾勾的眼神，干扰了其他赶集人的神经，大家纷纷躲绕开去，抛来异样的目光。

小姑娘跑过来拽住二生的衣服：“爸爸，你快点走呀！”

“我碰见了一位同事——叫阿姨！——和你妈先走啊——我聊两句。”

慧萍旁边一个小男孩不停地拉扯她的裙子：“妈妈，我要去那边看书。”

慧萍头也不转：“你去吧。我和同事说几句话。”

众目睽睽之下，干扰一下子散尽了，只剩下两个的世界在风云激荡。两个人身子保持着距离，不曾前移半步，但目光已经交织在一起，传达着你情我意。

“萍，你还好吗？”

“嗯。你呢？”

“哦！”二生抬头看了看前面，朝着老婆孩子一努嘴，“那不是，我们都出来了。”

看着二生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听着那久埋心底的磁性的男中音，又望着二生那充满温度和力度的身体，慧萍的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好不容易吐出了低低的言语，又撒发着浓浓的醋气。

“还是你幸福！”

二生左看右看：“你对象呢？”

慧萍的目光又黯淡了起来：“不知哪儿鬼混去了！一天到晚不着家！”

感觉碰到了对方的痛楚，二生赶紧缩了回来，又把触角伸向别处：“你爸妈还好吗？大叔还卖豆腐吗？大婶的腰没事吧？心脏病又犯了没有？”

慧萍的眼睛里有了波光，开始摇动起来：“亏你还想着他们！——爸老了，两天卖一次豆腐；老妈还那样，自从咱俩那年，她犯了一次，往这她说什么是什么，一概顺着她，就没犯过，不过也明显老了！”

“是啊，”二生感慨着，“一晃十二年了，你看，我的孩子马上要上初中了。”

“还是你行！从一无所有，到什么都有。看我，除了一个孩子，什么都没有！”

二生看着她的脸，心里充满了爱怜。那方柔软起伏的土地上，自己曾经多少次徜徉，探究，不知疲倦地松土，浇水，曾经侍弄得土里带着香味，绿叶飘摇，鲜花映人。现在，没有了和煦的风，没有了温暖的光，这土地也失去了光泽，一敲就是硬邦邦的。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的电话你记一下，有事找我。”毕竟曾经相向同行，同船相渡，二生不想看到这没有过错的人儿受到人生这般奚落，折磨得失去了筋骨。

慧萍记下二生的电话，好像藤攀上了大树，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一只惊蛰出洞的小虫，在熟悉的土地上东嗅西嗅，看能不能找到可以充饥的食物。

二生望了望老婆孩子，看了看四周。周围怪异的目光开始盘旋，一个个打着问号，仿佛二生头上长着角。二生被生硬的打量刺疼了，听到了教室铃响下课的声音，赶紧和慧萍又寒暄两句，便匆匆离去。

刚刚吹起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啪的一声又破了，慧萍的眼睛里的火苗又一点点暗了下来，终至于熄灭了。她转过身，像一株没有根基的小树，飘飘摇摇的，向自己儿子移过去。

回家的二生心里很不平静，走两步坐下来，坐一会躺下去，躺下去站起来，满脑子都是慧萍哀怨的神情。看着自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又觉得实在不应该想这些，好像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样。可他心里又总是隐隐地痛，这痛滋生在骨头里，需要出去跑一跑，发泄发泄，从里到外冒出汗来，感觉才能好一些。

华灯初上，二生独自一人出来散步，神不守舍地又走到了当初和慧萍一起约会上下车的地方。看着张贴着的一张张海报，望着熟悉的道路和人行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慧萍，顺手拿起手机打了过去。

没有人接。再打。还是没有人接。

二生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自作多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一下，赶紧打开，一看是短信，慧萍发来的：

“我也想明白了，这就是命！我也不能去干涉你的生活，这不道德！你也没有错！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生活给了我一杯苦酒，我必须咽下去，然后咂摸出滋味来，继续前行。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对我的最大的祝福。”

电话再打过去，已经打不通了。二生一时无语，呆呆地看着微风中飞扬的海报。海报上一颗大大的红心，正被风撕成两半，一半牢牢地黏在宣传板上，一半正在风中瑟瑟发抖，欲飞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