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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弘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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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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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 熟

上的山来,只见绿草成茵,杂花映树。远远望见村里的公墓,一座座墓碑齐整站立着,森然不语。老老少少的不少人在走动,都来上供祭祀。老李头的舌头开始发紧,脸上的表情开始凝重,一点点积聚阴云,好像在给画布染色,厚重的底色逐渐氤氲开来,终于蓄满了潮汽,经过眼睛的一眨一眨,变得分外滋润生动。

“翠花啊,我和闺女来看你了。过年了,你一个人在那边冷吗?孤独吗?没有谁欺负你吧?——说走就走了,操劳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福,唉……”

虽然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还是不停地往上面摆着供品,显示自己考虑的周到,准备的齐全,似乎以此弥补一下阴阳相隔的愧疚。到了最后,纸品的火花渐渐熄灭了下去,若有若无;香烛也燃烧殆尽,毫无留恋。整整齐齐的供着的馒头,鸡,鱼,水果,饺子,一样样原封未动,无人来收,似乎不受这里的人欢迎。老李头彻底感到了永远不得相见的悲凉,两只眼眶像决了堤的水库,一条条河水淌了下来。

“翠花啊,你好狠心啊,说走就走,一点不给我留念想,把我一个老头子,孤零零地扔在世间!你都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啊!我找谁诉苦去?——翠花啊!呜呜——我真的好想你啊……”

姑娘穿着浅棕色的长款风衣,梳着齐耳的短发,薄施粉黛,眉清目秀,正欠着身子帮着侍弄,看着老爹哭的伤心,便伸手拉他。谁知老李头打蛇随棍上,就势坐在了地上,开始了小雨转大雨,于是便不再管他,放任自流,自己只顾祭奠母亲,掐一点馒头,撕一块鸡肉鱼肉,掰下一个水果,夹起一个饺子,一一演示给天上的人看。完了姑娘清理墓地周围的杂草,使得这个小小的院落保持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看看天色不早了,准备下山,老李头还在一声声抽咽,沉浸在过去的幻想中,姑娘使劲拽了他一下,像要扯痛他的神经,一面开步先走,嘴里气咻咻地嘟囔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喝成醉猫,到了家又抓又挠,老的小的不得安生,俺妈哪能气出病来,一病不起?现在知道后悔了?——什么都晚了!”说着,她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自己的悲伤始终无人响应,现在又受到了姑娘的奚落,老李头终于开始慢慢地起来了,不言不语地往下走。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太不值钱了,没有人重视的。

除夕这天很快就到了,家家户户都很忙。姑娘来家,陪老爹吃了个饭,拿出包来,点了三千块钱给他:“过年了,给你俩钱买点什么吧——你也不差钱。”

老李头没接,只是看着姑娘。姑娘站着收拾自己的,也不看他:“你外甥女今天跟她爹去海边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能总是陪着你,还得回去包饺子,准备年夜饭。——你也得想开,逝者不能复生,一个人总的过吧?不缺吃不缺喝,想干啥干啥吧——比有俺妈时不强多了?”

老李头无语,又拿起手巾揩眼睛。姑娘吃完饭走了,偌大的五间瓦房一个院落,只有一个大活人喘气,好像一匹狼呆在公园里。这条狼现在害了相思病,无精打采的,外面震耳欲聋的连天炮火都不曾听见,电视里的联欢会也没有看,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半天一夜,平平安安来到了新年。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望着桌子的残羹冷炙,老李头脑子里浆糊一片,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吃的了。又听得门外面吆喝连连,敲门声很急,老李头连忙穿衣,出去开门,让人进来拜年。年三十上坟的一幕迅速被推挤到一边,压成薄薄的一张纸,还立了起来,腾出大片大片的地方接喜纳福,普天同庆。不多时林子进来了:“你是不是喝多了?和谁一起喝的?也不叫着我?——你看还没有收拾!”说着上前帮忙收拾,连洗带涮,干净利索麻利快,一会得了。老李头找出茶叶,开始沏茶。

“还是你林子,知道关心我,闺女啊,是给人家养的!昨天吃了饭就回去了。这屋子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连只耗子都不出来,太冷清了!”

“三年了,你也该走出来了。嫂子没福走了,她的福气都留给你了,该你享受享受了。你又不缺钱,想干点啥干点啥。闺女是园长,短不了你的嘴。——要不这样:过几天,我约几个朋友,一起出去喝点,潇洒潇洒?”

“那敢情行!”老李头被说的心头活泛了,脸上的表情开始生动起来,好像惊蛰后出洞的蛇。老李头其实并不老,才五十九岁,只是因为喝酒,磕破了两颗大门牙,连累边上的邻居也走了几位,现在一张嘴就豁然开朗,空洞无物,一合拢就天塌地陷,委曲丛生,慢慢地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其实只要心情鼓荡,他还年轻着呢。

老李头的心情一点点好起来,好像从水底一点点上浮,在林子的忽悠下,开始增添了风声。两个天南海北地聊着,一面品着姑娘孝敬的毛尖。这时电话响了,一看是二妹,从大连打来的。老李头高兴地拿起来,开始和二妹亲情互动。

得知哥哥心情还不错,听他的话音轻松愉快,没有悲苦和凄凉,二妹松了口气,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接着又开始细细地一一指点生活,像给婴幼儿穿衣戴帽伺候起床吃饭一般,显示出了极大的耐心。

老李头一边哼着哈着,一边心里百般受用。二妹啰嗦大了,他开始悄悄转移话题:“二妹呀,你大姐我怎么联系不上?——打两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后来就发了个祝福短信给我,也没两句词。——太淡了,这妮子,比照你差远了!”

“她呀,这不离婚了嘛,又找了个下家,两个人在一块分不开,连我都抓不着她!”

放下电话,老李头回头看着林子:“你说都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大劲头呢?青春不老,梅开二度——我们老李家的人是越活越年轻啊。”

“你也可以再潇洒走一回,返老还童嘛。”林子逗引他道。

老李头一愣,继而大摇其头:“我老了,不中用了,谁稀罕老头!——干冒烟,不见火;听得见响声,看不见动静;心里着急,眼里冒火,手发抖,腿发软。只能是过过嘴瘾,没的练了。”

话随这样说,老李头心头还是一动,一颗种子埋进了土里。过了两天,姑娘带着外甥女来拜年,顺手捎带来一个大活人,不是女婿,是杰子。老李头当时一愣,就看着外甥女跑上前来,猴儿爬树一般,轻车熟路地攀上了姥爷的脖子。他顾不得别的,抱着这五六十斤的活宝,招呼杰子进屋了。

姑娘往下卸着东西,一边不时地瞟着老头的脸色:“家里来客了,孩子他爹忙不开,我说就和孩子娘俩来,路上恰好遇到杰子,说要来看你,于是一同过来了。”

在前年早些时候,姑娘幼儿园装修的时候,杰子给她送过装潢材料,邀着老李头一起吃过两次饭,慢慢熟络了起来。这是个性情中人,说话做事毕竟爽快,所以也不算是突如其来的袭击,这时便顺着姑娘竖起来的杆子往上爬。

“早就想来看你老人家。——可一到年关,店里越忙。这不,一直拖到了今天。也不知这么巧,赶在了一起。——不巧的是妹夫没来,要不然,俺哥俩多陪你喝几杯。”

看着姑娘笑容满面,知道她心情大好,老李头也就认可了眼前的局势:“他不来正好,省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还吆五喝六的——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光知道吃吃喝喝,指望娘们儿在外面打拼,一点出息没有!”

姑娘和杰子对视了两眼,彼此从眼睛里读出了丰富的内涵。两人开始下厨,整菜整饭,烫酒沏茶。老李头心安理得地坐地自大,在杰子的殷勤侍弄下,陶陶欲醉。

“杰子啊人不错,还有本事,还知道疼人,不生气,不上火,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找对象就得找你这样的人——有对象了没?”

“还没有大叔。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你手头有合适的吗?帮忙划拉一个?”

“切!是不是眼光太高了?想找仙女啊?”

“就我妹妹这样的就行了,满对得起我杰子。”说完,笑眯眯地扫了姑娘一眼。

“就让你妹妹上上心,帮忙物色物色。”老李头借坡下驴,端起了酒杯。

送走了这三口,老李头开始胡思乱想了,林子种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拱得他心头痒痒:“大妹妹又找了一个,姑娘又找了一个,都称心如意了。切!切!我一个孤寡老头子,谁管我?——哼!找林子喝酒去!”

于是开始电话扰扰林子。过了一个礼拜,春节的事都忙完了,走亲访友消停了,林子在尚林饭店组织了一个饭局,召集了对脾气的一帮闲杂人员来喜庆一下。老李头整容修面,打扮一新,新郎倌一样,兴冲冲地去了。

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一开始大家并不太认可老李头,出于礼貌和尊重,把他安放在主位,心中只是隔着一条沟,远远地看上一眼。在林子鼓唇摇舌的吹捧下,尤其是提到老李头独门独院五间大瓦房,银行存款二十万,姑娘是响当当的幼儿园园长的时候,在座的男爷们开始多了恭敬,殷勤低点烟劝酒,女同胞的眼里开始有了色彩,嘴上小鸟一般朝着他欢叫。老李头心里颇为受用,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又回到了大家庭里面。

座中有个叫胡丽的女人,还有几分姿色,平日里一贯拈轻怕重,靠着本钱过日子。这时感觉到了香喷喷的味道,一块不好看但好吃的臭豆腐送到嘴边来了,心里有了靠上去的念头,就着老李头讲述自己丧偶的过程,特意从心里挤出几滴泪,湿一湿眼睛,从肝上放出点血,染一染色,这样看起来开始有了味道,目光一个劲地围着老李头转,如同苍蝇追腥逐臭,志在必得。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老李头这双贼眼早已把自己卖了,哪儿有女人往哪儿钻,顺着杆就爬。不经几个回合,你有心我有意,胡丽和老李头的目光就对接上了。试着交谈了几句,打打基础,夯上两锤,一座空中彩虹桥已然搭就,每个人开始各怀小九九,你来我往地务虚起来。

见鱼儿上了钩,胡丽开始往回拽绳,收紧一点,装作弯腰咳嗽,察清了桌子底下的坐相,有意无意地伸腿去碰触老李头,上面不动声色地拿眼神瞟他。老李头现在心有灵犀一点通,知道自己又遇到了合适的人,激动的红光满面,积极地领着大家吃喝,并且插科打诨低赞美胡丽真漂亮,真年轻。胡丽借坡下驴,顺势就范,攀着老李头的肩头就要认亲。酒精催动着大家齐声叫好,一片聒噪。在老李头的半推半就中,胡丽端起一杯红酒,叫着老爸,来敬他。老李头心里正做着她的饭呢,自然来者不拒,含含糊糊就答应了,顺手掏出两千块钱,在众声谔谔中,递到胡丽手中,并把自己的猪蹄子按在柔若无骨的小手掌上,表明自己的大度和慈爱。满座哄然叫好,撺掇老李头请客。

“今天就是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这桌客我请了,算我的。”看着老李头潇洒地点钱,林子自然是眉开眼笑,乐见其成。

自此之后,老李头开始和胡丽频频约会,花钱流水一般。一个月后,两个人已经从相看两不厌,经过你追我,我追你,再经过你碰我,我碰你,终于到了相拥相依,形影不离。胡丽可以越过父女情坎,把腿压到老李头身上,大黄瓜贴着老冬瓜,烛灯底下话桑麻了。老李头经过了努力再努力,终于在即将到达而未到达之地,把仅有的一点公粮捐了出去,心有遗憾地完成了自己第二春的第一个大动作。

胡丽偷米只得了一点米糠,自然有些失落,好在她志不在此。收到老李头在她身上的表现,她感觉公安局给自己盖了公章,尽管模糊不清,但毕竟是真的,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不到半年时间,老李头携着胡丽游遍了大江南北,登了山,踏了海,骑了马,飙了情歌,泡了温泉,感情在情意绵绵中一步步沉沦。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为幼儿园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的姑娘终于得知了老爹的第二青春秘史后,犹如被疯狗咬了一般,愤怒到了发狂的地步。于是,她动用自己的社会关系,上游节流,下游掘坝,很快老李头就财源枯竭,量入为出了。

胡丽看老李头再也挤不出油水来,就像破鞋似的丢开了他,从此杳无音信,人间蒸发。老李头夜不能寐,抓耳挠腮,跑东问西。凑在一起吃吃喝喝的人,哪见过他这样的花痴掉进坑里爬不出来的,一个个躲之不迭。从林子的嘴里,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半熟么老李?多大岁数了,还想着小孩子过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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