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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弘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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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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恣 养

过了春节,已经到了七九,寒气如同潮水一般退去了,太阳每天都出来逛街,心满意足地微笑着。受它的感染,鸡儿狗儿开始满院子撒欢,草儿苗儿开始满野里摇摆。

只有肖老儿,神情落寞地徘徊在大街上,眼睛里流露出渴盼知音的神色。空荡荡的大街,春节期间的熙来攘往早已不见,如同天女散花满街飞的人儿,如今雾气蒸腾一般,钻进了四面八方谋生的缝隙里,各奔前程去了。他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儿,失去了展示风采的舞台。

又走了几步,脑袋慢慢地低下来,开启了漫游模式:还是热闹好哇!门庭若市,叽叽喳喳,说话的,吵闹的,蹦跳的,多有生气啊!自己往堂屋大喇喇一坐,孙子进来,喊一声爷爷,连吃带拿;外甥趴地上,磕一个头,祝福连连;连平日里争吵不休的儿媳妇,也自觉地熄了战火,进来帮助收拾酒菜,招待客人……

正想着呢,猛可里一个浑浊不堪的声音被吸入耳中。

“三哥,我说今天早晨怎么听见喜鹊叫呢,可巧遇见你了,今天这日子太有的过了。”

抬头见是二银,本家的一个兄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看见自己,二银两眼冒出光来,像钩子一样构住肖老儿不放。

“二银,你不是在姑娘家过年么?怎么回来了?”

二银眼里的光忽地一灭,好像被风吹了一下,眼珠子也被吹得似倒非倒,打了个旋儿又歪歪地立住了,接着把言语的闸门打开了。

“唉!人都忙啊,没有空伺候咱呀!咱不能没有眼色,只往前凑是不是?还是回来吧——回来还能陪三哥说说话。是不是三哥?”

肖老儿听了颇为受用,空荡荡的心里灌进了一股湿润的风。自己兄弟,不嫌乎什么,臭狗屎一样能长好庄稼。于是,肖老儿把二银宝贝一般迎进了自己的小院。

进了屋,沏了茶,两人落定,开始了漫无目的的闲聊。

“三哥,你什么时候从俺侄女那里回来的?”

“去年腊月二十九。”

“没早回来几天?——大侄子在家盖房子,没来看看?帮着长长眼?”

“有我没我都一样。——咱老了,不中用了,凡事靠边站了。”

二银再想想自己,也是,一个德性。这条路看见地头了,无甚风景,于是大风吹过,再扯一条闲言碎语。

“你在侄女那住了多长时间呀,三哥?”

“时间不短。去年正月里李楼唱戏,二月里吕庄唱戏,徐海唱戏,三月里郭庄,还有咱庄唱戏,听完戏,三月十四动的身,这么一直到挨近过年才回来。”

“看来侄女女婿待你不错,看你脸红扑扑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肥头头的蘑菇;衣儿帽儿新整整的,干净爽利的一个人,真羡慕你呀三哥!”

“孩子们孝顺呐。你是不知道:海参,鲍鱼,对虾,顿顿有。我往屋里中间一坐,啥也不用管,吃香的,喝辣的。都是女婿剥皮的大螃蟹,这么大个,放在我眼前,两个就吃饱了。”

“哎真好!三哥。还是你有福,跟你相比,俺吃的就是猪食了!”

肖老儿带着怜悯的意味,看了二银一眼,仿佛佛光普照一般:“凡是福分,都是自己修来的。想当初我供你侄女上学,东借西磨,费了多大劲?现在也该我享享福了。”

“侄女分配下去了吗?——不是没有正式工作吗?”

“可你侄女婿有啊,那也是咱修来的不是?——唉,你三嫂没福啊,早早地走了,吃的喝的都没享受到!”

“提起来三嫂,三哥,听说当初吃错了药死的?”

“唉!”肖老儿一拍大腿,仿佛做了亏心事,久久不能释怀,“都怨我呀!——你说好好的信什么江湖郎中,买了药给她吃,本来可以残口延喘的身子,却一刀两断了!想起来我就想掉泪……”说着又想起了过往的恩恩爱爱,眼眶里开始有了些星光。

“三哥,你还高中生哩,念了这么多书,怎么这么不清醒,稀里糊涂送了三嫂的命!”

“不说了,不说了。——谁也没有她好哇!只有她和我是一个心……”

二银识趣地掐了话头,不再往这温馨的场面泼冷水,低头去找茶壶,续了水。

“三哥,趁热喝茶……这茶不错!味儿挺香的。谁给的?”

“还能有谁!你侄女给买的!还有这皮袄,皮鞋。还有这——,还有这——,你看,又给了我两千块钱过年——我说不要,现在政策好了,农民也有了养老金,退伍军人每个月还有补助,那说啥也得拿着。——看这手表,五千块!名牌机械表,女婿不带,送我了!”

二银看着,赞叹着,好像癞蛤蟆望着飞翔的天鹅,狗儿伸着脖子嗅着半空中的肉篮子,羡慕,嫉妒,没有恨——他这个人天生不会恨,只会凑边子溜。

“三哥,你年轻时走南闯北,也没有现在好吧?”

“那是。不过那时候精气神足,走到哪儿也是招风着雨——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来,今天弄两个菜,咱弟兄俩来个一醉方休,怎么样?”

“这才是三哥的样子嘛!会吃,会玩,不忘小弟兄。谁不稀罕你呢三哥?”

“还是二银理解我。”肖老儿边笑边倒酒,那种久违的感觉又找回来了。

此后几天,二银得空就跑来蹭吃蹭喝。肖老儿渐渐地不稀罕起来,鼻子里不想再闻臭狗屎,眼神里筑起堤坝来。碰了两次软钉子,二银终于知难而退,另找地儿觅食去了。

肖老儿又开始了满街徜徉的日子。这次他找到了主攻方向,那就是农贸市场,有事没事常去转转。人是群体动物,一滴水只有在大海里才不会干涸。肖老儿一到人群里,鱼儿就入了水,活蹦乱跳,见了谁都眉开眼笑。

“伙计,这黄瓜多少钱?”

“三块,大叔。”

“啧啧,太贵了!就这,还三块?”

“大叔,这可是上好的黄瓜,水灵灵的,一掐一股水,一咬嘎嘣脆。”

“别哄我!——在省城,我吃的黄瓜比这强多了,还粗,还嫩俏。”

卖菜人像看见了外星人,看了他一眼,忍住没呛他,转身忙别的去了。

又往前走,看见卖羊肉的,血淋淋的挂了一排。

“羊肉多少钱?”

“三十大叔。您老要多少?”

伸手一摸,评头论足道:“这肉不怎么好哇!”

“大叔!这肉还不好?你去打听打听,我卖了三十年的肉了!”

还准备发表高见,一想又打住了,说急了,不卖给自己怎么办?

“你从这儿给我割,来一百块钱的,要好。”

买了肉,骑上小电动,晃晃悠悠,得胜还朝。正走间,一个声音传过来。

“老肖哇!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老战友郭刚!太令人惊喜了,好像天上掉下来的亲人,梦里相逢一般。两人热情拥抱,紧紧不放。于是也不回去了,吆喝临庄的两三个战友,就近找个饭店,来个“四十年后来相会”。

这些老家伙,几十年的感情,现在拿出来,还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热乎乎的,香喷喷的。几杯水酒下肚,开始畅述衷情,表白家业的功勋,感慨岁月的沧桑,怀念过往的生活。

“还是那时好哇!无牵无挂,无拘无束。部队是个大熔炉,把咱们烧的热腾腾的。”

“还是老肖风光:小班长,小手枪,要嘴有嘴,要文章有文章,差点没入了党,差点没提了干,啧啧……”

“当时是怎么回事老肖?不是党票已经拿到手了么?怎么又掉地上了呢?”

“是不是因为金铃子的事?哎老肖,老实交代,你们俩当时有事没有?啊?”

“哎……哎!都过去的事了,灰堆里面捡豆腐,提不起来——喝酒,喝酒!”

“哈哈哈哈。喝酒,喝酒。”

肖老儿又找到了组织,没事就组织几个人聚聚,喝点小酒,聊个小天,在过去的镜像面前翩翩起舞,显示自己摇曳多姿。

地球在转,时光也在转,美好的愿景不可能停留在一处原地不动。一个月后,这群蓬莱岛上的“八仙”终于被尘世的俗事羁绊住了,一个个降下云头,现了原形,钻进各自的庭院里生活去了。失去了表演的舞台,肖老儿的心里又变得荒漠一般,拿起《三国演义》看不了两行,便觉得了无生趣,面目可憎;抬头看看晴空万里,便又觉得太阳不近人情,热气扑面,而树上的雀儿却又一直叽叽喳喳,尽讨人嫌。

百无聊赖地踱来踱去,心儿像只皮球飘荡在水上,摇摆不定。——还是去姑娘家吧。那儿有人气,凡事不用操心,还尽顺着自己。——可是年年去,年年编理由,找借口,上天入地花里胡超的托辞快借用完了,今年想个什么招儿呢?

思索了两夜,开始打电话。

“闺女啊,大人孩子都还好吧?——小外甥呢?给姥爷说说话,我想他了!”

“姥爷,我也想你了——妈妈说,你想就来吧。”

“我真稀罕这嘴甜的外甥!再过几天,我去看你哈。”

大地回春,万物劲长,留在村庄里的老老小小,开始在田野里穿梭,查看麦苗,浇水施肥,催生着一年的希望。唯独肖老儿,搭上顺风车,溜之乎也。

来到姑娘家,寒暄了没几句,当着女婿的面,肖老儿掏出自己带来的两千块钱:“也不知你们过的紧张不紧张,女婿的工资发下来没有,有没有钱吃饭,我给你们送点钱,好给外甥买点肉吃。”

见惯了肖老儿驾轻就熟的一本正经的表演,女婿面无表情地朝老婆一努嘴:“收起来吧,走的时候再给他。”

闺女一面收钱,一面数落他:“谁稀罕你这俩钱!到这来还能没你饭吃。我先替你放着,啥时走啥时给你。——我给你做饭去。他爸,你去买点菜,就买几个螃蟹吧,他姥爷爱吃。”

亲家听说了,赶上门来陪客。肖老儿大咧咧地往中间一坐,自立为一家之主,当仁不让地招待外甥的爷爷。两个人打太极地兜了半天话,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末了,肖老儿没话找话说:

“亲家,还是咱俩有缘呐。你俩学生,我也俩学生,咱两家多般配啊。”

到了儿子家总是被亲家晾晒,仿佛望了他的门槛讨饭吃,现在又听肖老儿吹泡泡,看见屎壳郎爬到了马路上,孩子的爷爷撇了撇嘴,没出声,背后对自己的儿子说:“今天才知道你丈人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他俩学生?一个没工作,一个在打工。我俩学生!一个教书,一个工程师。人生混成这样,怎么还意思说得出口?”老头从此不再登门,任凭肖老儿摇头摆尾,顾影自怜。

自此在女婿家,肖老儿又开始了“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生活。每天他睡到旭日东升,日上三竿,天空云卷云舒,窗外鸟声关关,春日蝴蝶翩翩,夏日蝉声连连,秋天雀叫鸦飞,冬日大雪封门。想起的时候懒懒地起床,拖拉着鞋子走来走去。无聊的时候打开书柜——女婿家一柜子的书,漫无目的地翻看,感兴趣了,就一路看下去,叩开各国的大门,淌进历史的长河,闯进古今的田园,查看一下,倾听一下,然后又懒洋洋地出来,兴致勃勃地找人倾吐一下,以示自己博学多识,这时却发现四周悄无人迹——如同一个丫头片子,习了几个舞蹈动作,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地想着表演一番,却发现台下空无一人,不免大为扫兴。

不看书了,换个有动静的。打开随身听,听反串片《苏三起解》《卷席筒》《穆桂英挂帅》,那抑扬顿挫,风摆杨柳的声音传了出来,不一会肖老儿就沉浸其中了,随着舞之蹈之,嘴里随着调子唱着哼着,如伴着小河流水,蛙声不断。

听着听着,肖老儿的步幅大了,好像真正上了舞台,左右转步,上下俯仰起来。慢慢的声音放到了最大,自己尽可能地听清唱词,活动开身子。正当天地间独夫一人乐哉悠哉的时节,不知邻居谁家的窗打开了,猛可里传来一声暴斥:“能不能小点声?真聒噪人!”

一把重锤,在肖老儿的脚下砸了个大坑,他的思想当即栽了个跟头,戛然而止。肖老儿悻悻地关上随身听,不听了,出去溜达去。

到了广场,看见几个人在坐着交谈,不认识,出于自傲和自尊,肖老儿并不涎着脸往前凑,找个不相干扰的地儿坐下,打开随身听,小声地听,同时观察着四周人的动静。见有人来,赶紧露出笑脸看过去,抛出热情的绳索栓住他的腿,殷勤地招呼坐下,即兴谈心。实在没有人来,不着急,做好了,坐正了,微眯着眼,微仰着脸,像尊入定的佛,“无思无虑,无意无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观。”

孩子妈妈做好了饭,不见了老爹,打电话查询下落,打发儿子去找。外甥被从学习中叫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爷俩一前一后,好像牧童牵着一头老黄牛,晃悠悠地归巢,快到家了,肖老儿把随身听赶紧关上,快走两步。

进了门,洗了两边脸,刷了牙,慢慢地踱到餐桌前坐定。女婿夹了两块烤鸭给他,头也不抬,接着吃自己的——已经吃了半溜了。蒸熟的铁杆山药,孩子妈仔细地剥了皮,端给老爹。肖老儿神定气闲地拿起烤鸭,拿起山药,旁若无人地吃着。外甥吃醋了,朝着妈妈撒娇:“我也要吃山药!给我剥个吧,妈妈?”孩子妈把眼一瞪,好像一对铜铃:“你没手吗?没看我一天到晚忙里忙外,累死了,一点不知道体谅一下!”唬的儿子一声不吭,像只受惊的小兔,赶紧趴下一动不动,低下头乖乖吃饭。

礼拜天到了,女婿对着外甥挤眉弄眼。儿子一见有情况,悄悄移身过去,附耳上来。两个人耳语了一阵,小家伙听了眉飞色舞,吃饭时格外欢快,不多时风卷残云,杯盘狼藉。他三下五除二收拾了自己,兔子似的窜了出去。爸爸穿戴好,告诉老婆,已经和同事约好带孩子出游,然后不慌不忙出门,爷俩如鸟儿出笼,满大街疯去了。

玩了个不亦乐乎,筋疲力尽,爷俩意犹未尽地回来了。天还没有晌午,孩子妈上街购物去了,肖老儿自个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半躺半卧,修心养性。女婿进了厨房,想着整菜,准备中午的午饭,一看又是一池子待洗的碟子碗筷,横七竖八地叠摞在一起,像极了地震下的废墟,狰狞而又突兀,沧桑而又倔强。见怪不怪,他不着一词,动手洗了碗筷,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

肖老儿踢踏着鞋子进来:“茶叶呢?我怎么没找着?”

女婿给他翻出来,放在桌上。肖老儿倒上水,泡了茶,继续他的闲淡生涯。看见外甥从眼前匆匆跑过,连忙叫到跟前,低声问:

“刚才和你爸去哪儿耍了?好不好玩?”

得到了孩子肯定的回答后,肖老儿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失的神情,同时又不好意思表示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管天热天冷,肖老儿都特别爱洗脸洗头泡脚。孩子妈特意为他买了泡脚盆,在网上购买了泡脚药片,每天雷打不动地烧水泡脚,比吃饭都准时。当脚伸进兑好的四十度上下的热水里,肖老儿的心滋润得像一片春天的嫩叶,生动地表现在脸上眉梢间,让人想到了那只掉进蜜罐里的老鼠。

隔三差五的洗头,修面,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整天精神得像个小伙,好像见天出去会情人,连女婿也觉得自觉形秽,真是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肖老儿坚忍不拔,照洗不误。一天傍晚,他洗了头,开着窗子在阳台上乘凉,尽情赏阅街市美景。不料半夜起来小解,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挪不开步,挣扎了半宿,又躺下了,躺在那儿就开始思前想后,浮想联翩了。天还没亮,越想越激动的肖老儿叫醒了一家人。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弄到了医院,抽了血,验了尿,做了CT和磁共振,最后结果出来了:“脑梗”。

望着这人生法院下达的传票,肖老儿像个孩子似的吓哭了,想哆嗦也哆嗦不成样子。他的左半身子,从脸部经胳膊到腿脚,基本上脱离了大脑中央的指挥,已经另立山头,不听使唤了。孩子妈赶紧为他购置了轮椅,买来了残疾人需要的便盆和康复的器械,日日夜夜时时刻刻火线值守,随时应付屎尿的突袭,一面打电话通知自己的哥哥。

肖老儿悲从中来。这样的事情怎么能找上自己呢?生活多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不干什么,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现在好了,婴儿一样,需要人搀扶走路了,难道这就是返老还童么?

他的脚和手终于消停下来了,而嘴却趁机走到前台来显摆。肖老儿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的岁月,青葱往事,掐头去尾地播放着自己的人生片段,不厌其烦地展示着自己的雄风和不凡。孩子妈有空就顺着他多说几句,抚一抚那颗惊惧不安的心,没空的时候随口答应,以示知道他的存在。女婿嗯着啊着,有口无心。外甥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敷衍了事地招呼一下,赶紧奔向自己的前程。

外甥女听说姨父生病了,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他。肖老儿听说了撇嘴,摇头,表示出对其诚意的怀疑。等外甥女来了,他又马上堆出暗暗酝酿的情绪,滴了几滴感动的泪水给她看,然后拉着外甥女的手,郑重其事地问长问短,东拉西扯。见姐姐姐夫忙的脚不沾地,外甥女连忙站起要去帮忙。肖老儿大咧咧地说:“你是客,只管坐着,陪我说话,他们侍候你是应该的!”看着外甥女的亲情被一点点调动起来了,肖老儿又推心置腹地告诫她道:“千万不要跟外甥女婿说我生病的事,他知道了又要来看我。”外甥女想也不想就接过了话茬:“他很忙,来不了。我来就代表了。”说的肖老儿一愣一愣的,心想这闺女咋就听不懂我的意思呢?

经过了紧张有序的治疗,肖老儿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来家自行康复训练。但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原来潇潇洒洒神定气闲的模样了。孩子舅舅终于两手空空地来了,陪着老爷子住了十天,伺候他大小便,穿衣脱衣和训练。这边一家三口终于有了课间十分钟,可以歇一口气了。

过了两天,就是肖老儿生日。今年是不能去饭店吃饭了,这轮椅不好推啊!再者老头也要脸儿,别人都猴似的看他,哪受得了!女婿和老婆商量了一下,办置了十样菜,荤素搭配,色香味浓,在家里摆开了。搀着肖老儿上坐,一儿一女分列两边,把蛋糕放在眼前够得着的地方,点上蜡烛,戴上生日帽,除了不是在饭店,一切不差档次。

肖老儿心情大好,狂躁抑郁双向障碍综合征暂时被压了下去,两眼柔柔地看着女儿,又看看儿子:“不错,不错。儿女都在跟前。只是我的命根子在这儿就好了!有点遗憾。“

孩子妈妈接了过去:“他不在更好。去年来了,把你还气得够呛。”

“再气也是我的金疙瘩。别人咋不气我?”肖老儿笑眯眯地说。

“他姥爷生日,你怎么一年年的什么表示也没有哇?”女婿看了孩子他舅一眼,不冷不热地说。

肖老儿伸出太空掌,替他儿子掩饰了过去:“他来了,什么都有了。我稀罕的是人,不是东西。只要都好好的,我吃糠咽菜都行。”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这堂而皇之的冠冕之言,肯定感动的稀里哗啦。

孩子舅舅宠辱不惊,不失时机地端起来酒杯:“老爸过生日,我表示一下,祝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毕自个儿一口干了,赶紧低下头扒拉菜,分明一只馋嘴的猫,上前叼住了一大块肉,大嚼特嚼。

女婿看了一眼媳妇,和儿子深深地对视了一下,端起了酒杯:“咱们一家三口一起送个祝福吧。”

几天后孩子舅舅回去了,细心的女婿发现肖老儿手腕上的手表不见了,于是便问老婆。孩子妈一撇嘴:“送他儿子了。——侄子快结婚了,怕他出去丢老头的脸,装点一下门面。”

“哦!”女婿摇着头走开了,心想我这儿成了他家的仓库了,转转手就可以不劳而获了。刚想到这儿,好像心有灵犀一点通,孩子妈叫住了他。

“他表哥要结婚了,咱们不表示表示吗?”

“怎么表示?”女婿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装聋作哑。

“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怎么也得三万四万的,帮扶一下。”

女婿这座沉默的火山猛地被击了个大窟窿,岩浆一下子涌了出来,滔滔不绝:“老婆,亏你说得出口!他姥爷一年四季赖在咱家,有事都是咱兜着,他舅舅一趟一趟,空手而来,满载而归。我是任人宰割的牛羊?还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阿里巴巴宝藏?但凡懂得点人情世故,也不至于这么没有人味!我做的还不够意思?仁至义尽了!我凭什么涎着脸送肉去喂白眼狼?”

儿子放下手中的笔,从里屋跑出来帮腔:“妈妈,不能给他钱!前年他和儿子来,出去耍到天昏地暗,一分钱的东西也没给我买过!”

儿子还想往下说,被妈妈喝住了,愤愤不平地回屋写作业去了。夫妻俩明火执仗,吵得满屋火星子。肖老儿开始不吭声,只是暗暗地构思才情,后来终于憋不住了,是非不清地吐噜起来。

“你们怎么能不帮呢?这是亲哥呀!再不好,一乍没有四指近,是你们亲哥呀!——怎么着也得捐个四万五万的!再说了,”他把脸转向女婿,“我这闺女嫁给你,当初并没有要什么彩礼,现在就当做补彩礼吧——我养头猪,一年也能买个三千五千的。这闺女我养了三十年,怎么着也得给个十万八万的吧?你拿出四万五万不算多吧?”

女婿气极反笑,心想你姑娘是猪我还真不要!再说买猪搭上一头老猪干什么?净糟蹋粮食!自己把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可见是不择手段的了。十多年之后秋后算账,这是恶霸地主的作风么?回头看看肖老儿抖抖索索弱不禁风的样儿,女婿到嘴边的话儿又咽回去了。

最后的结果,双方各退一步,孩子妈拿了两万,作了娘家侄子的贺礼。这边爷俩心怀不平,和当妈的当姥爷的拉开了阵线。那边爷俩心有不甘,变着法儿再往上增砖添瓦,一来二去,赠送的东西礼品又值了五六千。另一边孩子舅舅和他儿子还嫌东嫌西,满满的欲望紧紧抠出来两个子儿,懒的电话都不打一个。花掉了两三万,最终挣来了皆大怨恨的场面!

肖老儿经此一事,更加心灰意冷,卧床的时间更长了,身子各条战线支出大于收入,月月亏空,渐见皮包骨了,一日紧似一日的呻吟,仿佛无常公越拽越紧。眼见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慢慢地看见地头了,女婿没和孩子妈商量,打电话叫孩子舅舅来,把肖老儿拉了回去。

孩子舅舅把肖老儿装上了车,回头问了一句:“回去怎么办?”

女婿一扬眉毛:“怎么办?——你看着办!二十四拜我都拜了,下面就剩你一哆嗦了。——你觉得再依靠我,人前背后,你还能站得住吗?”一指孩子妈,“她帮你一块料理吧。我很忙,没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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