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了思想就容易守旧。老陈这个人,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的思想还是陈年老货,外面风雨洗过一新,打开一看还是个古董老坛子,肚子里尽是些陈年老垢。
自打儿子娶亲进门那一天起,他那重男轻女的思想就像涨潮一般汹涌起来。等婚礼宴席终了,众宾散去,自己女儿一家来辞行的时候,老陈喜不自胜地感慨道:“从今往后,你再来娘家就是客人了,招待客人不用再下厨掌勺了。”女儿自然也乐见其成。而接下来的老陈的表现,如果自己闺女能看到的话,说不定险些气破肚皮:往常都是闺女每每趋前嘘寒问暖,现在倒过来了,老陈向儿媳妇嘘寒问暖。每天早晨起来,几乎第一句话就是:“娟妮怎么样?今天想吃什么?什么时候做好饭?一起来吃吧。”好像自己才刚刚一下子长大成人,懂得关心体贴人似的。
处于新婚燕尔的两个年轻人,正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只觉得光阴飞逝,欢娱时少,哪里容得别人叨光。奈何这个人是公爹,得罪不起,况且他是发自内心的问询,好像百般呵护着刚买来的金丝鸟,每天都要逗引逗引。一天两天娟妮还能接受,一个月两个月天天如此,娟妮怎么觉得自己就是那条游来游去的鱼,公爹每天都要把她捞出来看上一看,自己每天都要挣扎一番,撕脱掉几片鳞甲。
不舒服就像小虫在身上爬,刚开始还觉得无所谓,时间一长越来越痒,忍不住要掀开衣服挠一挠。结婚三个月零九天,也该着有事,小陈头天晚上出去喝酒很晚才回来,死猪一样直挺挺躺床上睡去。回娘家住了五天刚刚回来的娟妮,原本正准备大干一场,谁知热脸贴了个凉屁股,心里满是不痛快。第二天一早,她耐着性子做饭,把饭端上来,大家围在一起吃的时候,公爹的目光又笑眯眯地看过来,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个遍,然后在她肚子上停留了许久,好像汽车遇到了路障,行动不得。娟妮忽地站起来,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嘭地把门关上,算是把凉屁股送出去了。
老陈正在那儿思量这只小母鸡有没有蛋茬,什么时候能下蛋,结果小母鸡抖擞着翅膀跑了,扑棱起来的尘土迷了自己的眼睛,颇有些不自在。看了看儿子小陈,心想真正的主儿在这儿呢,自己是隔皮搔痒,有劲使不上,于是不咸不淡地套问儿子,春天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见种子发芽呢?小陈明白爹的心病在哪儿,含含糊糊地应付了过去,赶紧回屋里搂住媳妇,连哄带劝,自甘自贱地表演一番。娟妮也明白老头在想什么,心里恼火的是,年轻谁不春风得意马蹄疾呢?伸过来一张老脸猪头似的乱拱,大煞风景恼人不是?
从此以后,老陈就把脸卷起来半张,看娟妮的时候隔着道帘子,心里有事找儿子打听。小陈和娟妮辛勤耕耘,终于见了喜。十个月后,瓜熟蒂落,一位小公主下生了。满心希望抱上孙子,谁知来了个另样的,老陈的表情阴暗了一下,爬上来一大片乌云,不过后来又多云转晴了。毕竟来日方长,以后机会有的是。
老陈女儿一家前来贺喜,一进门就看着老陈的脸说:“爹,高兴啊?”
好像被窥见了内心的翻滚,老陈脸上有些不自然,笑着说:“高兴。高兴。儿郎姑娘都一样,都是老陈家的娃。”
老陈女儿接过来话茬:“闺女也得让她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大学,一样风光。不能像我一样,校门朝南朝北都不知道,瞎字不识!”
“上学上学。现在条件好了,谁不上学识几个字!”
从进进出出的人的脸上,尤其是公公婆婆和自己父母的脸上,那种不言而喻的神情,给娟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己辛辛苦苦生了一个孩子,感觉这张答卷才刚刚及格,表现良好都谈不上,众人都不大满意,于是便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心性,下决心再做一张答卷,争取拿到优良的评语。
第二胎怀上以后,老陈的心思就多了起来,一天到晚地隔空猜物,总想弄清楚这个闷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小陈也不敢大意,见了专业的和似乎专业的人士就虚心请教,如何辨别公母。大多人出于善心,不忍拂了他的意,含含糊糊地下了“看不清楚,可能是儿子吧“的评语。一人言虎,三人成真。一来二去,小陈和娟妮就信了这话,然后言之确凿地向老陈报喜。老陈自然乐上眉梢,每天带着小孙女赶集上店,买吃的买玩的,好像特别稀罕似的。
等到宫门开了二指缝,娟妮肚子开始隐隐作痛时,大家赶紧把她送往了医院。在医院里,肚子里的孩子好像翻了个身,又睡着了,迟迟不见动静。大夫和娟妮商量了一下,又征求了小陈的同意,为了减少意外风险,开始剖腹产。这边老陈已经把崭新暖和的小被褥,小棉袄,小虎头鞋,小虎头帽准备齐整,拿到了医院,坐在产房外面,颇有耐心地等待着成绩的揭晓。
随着助产士倒提着两条小腿的拍打,婴儿吐出了嘴里的羊水,发出了喵叫的第一声哭。小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睁大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响动。等里面安静下来,小陈出来了,一脸的疲惫和满足。看见老陈,小陈的脸马上变了颜色,罩上了厚厚的一层灰。老陈的手开始抖索起来,拿着的烟不由得掉在了地上。他预感到大事不妙。
“是个,是个——儿子?”老陈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幻想。
小陈摇了摇头,找个地坐下来。老陈的希望落空了,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啪地一下子没了,眼前一片干干净净。他面无表情,啥也不想,站起来就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出了走廊,下楼梯。下了楼梯,出楼门。出了楼门,来到院子里。出了院子,来到大门口。老陈站在大门口,茫然无措:“上哪儿去?——眼前明明有路,可是横着的!正前方有大沟,就是娟妮挖的沟么?自己迈不过去呀!——完了。完了!路断了,我们老陈家是完了!三辈单传,到了这一辈,看来接不上香火了!”
想到这里,老陈悲从中来,禁不住老泪纵横,干涸许久的河沟里又不断有泉水渗出,滴滴深情到永远。吐出了不少块垒,心情好些了,又拿起烟来抽。抽了一会,烟雾迷了心胸,又阻了,一时又是愁容满面。老陈坐在路边,又是一阵不住地抽噎。
这边产房外面的长椅上,又坐过来一位年轻爸爸,像老陈一样愁容不展。心情安详的小陈瞅着这张脸,心想年纪轻轻,怎么和老爹一个德性!便往那边靠了靠,开始以同龄人的身份徐徐开导他。
“兄弟,都什么年代了,生儿生女都一样。想开些。谁还看见原先的帝王将相一辈辈传下来了吗?……”
年轻爸爸叹了一口气,打断了小陈的话:“你生了个什么?”
“闺女!这是二胎。两个丫头片子,也挺好。”
那人眼睛里冒出光来,一把抓住小陈的手,好像捡了根救命稻草:“兄弟,咱俩换换吧?好不好?”
小陈一时被弄得摸不着头脑:“什么换换?你说的什么意思?”
“我媳妇又给我生了个儿子!俩小子了!将来盖房,结婚,娶媳妇,得多少钱!想把我累死啊?咱俩把这一个换换,这样你也有儿子了。行不行,你说?”
小陈傻子似的反应过来,一时大喜过望,心里盘算着,这下两全其美了,各大欢喜了。然而美滋滋地畅想着未来,想着想着他就不敢想了:他仿佛看见长大了的二姑娘不认识他,自己养大的这个儿郎和他人心隔肚皮,大道宽宽,各走一边。他把心思一点点收起来,忍着要吃别人碗中肉的强烈欲望,对那人摇了摇头。
“养人家的孩子,种人家的地,到头来落了个长出气!我看,还是算了吧!”
没有称心如意的老陈不管不顾,独自回家去了。从这一天开始,儿媳妇和大孙女就掉进了冰窟窿,整天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老陈那里不再刮来温暖和煦的风,有的只是尘沙扑面,暴风骤雨。他爆发了,把心中的怨毒,遭受儿媳妇的白眼,自己的辛苦,老陈家后世的凄凉,一概搅合在一起,迅速发酵成一大缸又咸又酸的酱菜,见天捞出来一块,起劲地啃!
小陈毫不犹豫地冲到最前面,为自己的妻小遮风挡雨。看着大女儿见了爷爷像老鼠见了猫,媳妇见了公爹像做了亏心事低声下气,他心里也很不是个滋味。正巧上面文件下来,小陈从镇上的中学调到了县城二中教书,借此机会,他把媳妇女儿一遭带走,不在家里受罪。
到了城里,娟妮每天安心地养着孩子,大女儿蹦蹦跳跳去上幼儿园,小陈每次回家都是热汤热饭伺候着,一家人其乐融融。老家这边,老陈毒气不出,心中的怨愤像野草似的疯长,刺激的自己不得安生。夜里他半宿半宿睡不着,起来满院子里转着圈抽烟。老婆子刚开始还起来陪他,怕他想不开,后来索性不管了,呼呼大睡。
一天半夜醒来,老陈不见了!老婆子挨个屋看看,没有;满院子瞧瞧,没有;大街上望望,黑咕隆咚的,啥也瞅不见。喊了几嗓子,除了吓了狗一跳,没有什么动人的反应。老婆子心里慌了,连忙跑去把侄子叫起来,发动大家满世界找,别是真的想不开!一伙人没头苍蝇嗡嗡了半天,后来有人发现祖茔那儿不时冒出点微光,似乎还有动静。大家蹑手蹑脚地过去,一看正是老陈,正在一边烧纸,一边哭泣呢。
一伙人放下心来,连哄带劝,七手八脚地把一身泥水的老陈弄回家去。老陈躺在床上,谁也不看,只是哼哼,好像病体缠绵。看着老陈油盐不进,大家赶紧打电话,叫小陈回来。知父莫若子。小陈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连忙低头服软,上前侍候。
正当小陈把水弄的不冷不热不烫嘴,端到他嘴边的时候,老陈一扬手,正好打在碗上。小陈一时没稳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打碎了。
再好性儿的人,也禁不住这样不停地折腾。小陈终于发火了:“你想干什么呀!还让我们过不过了?”
“过什么过!我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还管你们死活?”
“你是不是闹得我妻离子散才称心?”
老陈一下子扭过了头,抬起脸,看着小陈:“离吧离吧!离了好。离了,再找一个。”
“这样,再给你生一个大胖孙子,你就满意了,是吧?”
老陈深深地看了小陈一眼,气哼哼地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想法。
“我这两个女儿怎么办?她们不遭罪了吗?”
“叫她妈带走!反正长大以后是人家的人。”
小陈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老爹:“你这个老顽固,我算是看透了你!你不疼她们,我再不疼,谁疼?闺女怎么啦?闺女就该死吗?娘,你也跟我走,我养着你,叫他自个儿在家折腾去,爱哪哪去!”
爷俩又是一阵唇枪舌剑,看的众人一个个心意阑珊,不辞而别。在老娘的劝说下,小陈首先罢兵,拂手而去。老婆子转身伺候老头子,又把自己的姑娘叫来,好好安慰安慰他。姑娘听着老爹满嘴里的春秋大义,自己一肚子酸葡萄,也不敢掏出来,还得顺着他说好话。
事情过去了一年多,期间小陈一家四口也没有回去过年。老陈满肚子不痛快,却又无处发泄。老婆子想念儿子媳妇和孙女,光抹眼泪,不敢说出来。春节姑娘一家十口来拜年,看着两个外孙,四个重外孙,大一片人跪倒在地磕头,老头心里才好受一点。虽然都是外姓,毕竟跟自己有点粘连,脸上也算是有点光彩,好像借了邻居的灯光照亮了自己的半张脸,一面又不时地轻轻叹口气。
小陈这边,娟妮的肚子又大了起来,里面不知不觉又有芽儿长出来了。是要还是不要?如果不要,是个儿子怎么办?若是要了,再是朵花怎么办?现在计划生育这么紧,生下来肯定要罚款,说不定还会处分自己。在这矛盾心理的挣扎中,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血浓于水,母子连心。伴着小东西在身体内不安分地游动,搅动得做母亲的彻夜难眠,娟妮的心一层层向外吐丝,结成了一个厚厚的茧壳,把未曾谋面的宝贝儿裹住了。她只想把他/她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反正是自己的骨肉,是一条生命,母子相遇是注定的缘分,就该来世相爱一场!
看着媳妇坚决的神情,小陈心一横,索性就赌一把,是儿子就赚大了,是女儿也不赔。正当他四处找人说情,看看超生罚款能不能少交两个,甚至到时候能不能不处分自己的时候,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变了,西北风变成了东南风,不再干涉生男生女了,因为人口比例失调了,需要自动调控,有本事你就使劲儿生。就这样,小陈一心一意侍候着媳妇,生产的装备准备得足足的,男孩子的一套,女孩子的一套,都想着,免得到时候来不及置办。
时候到了,还真打了小陈措手不及。不是一个,是俩,双黄蛋,还都是带把儿的!小陈一时不敢相信,不一会就神采飞扬了,笑的合不拢嘴,手忙脚乱地准备另一套服装,仿佛家里来客,原打算多做一个人的饭,结果还得开火准备酒菜。这边赶紧打电话给老头报喜,给姐姐报喜。老陈起初一点都不相信,一直结花生的旱地还能长出大藕瓜来?经过再三核实,才知道这田地经过了多年的滋润,早已得到了改良,这才高兴的手舞足蹈,满屋子转圈。过了一会,想起了什么,从隐蔽处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兴冲冲地骑车而去。
一会儿工夫回来了,进村见了人就撒烟,将军牌的高档品,刚买的。别人见他笑容满天飞,一问,这才知道他一下两孙子,中了头彩,一个个纷纷打趣他。
“闺女领进门,儿孙一大群。真应了那句老话了。”
“别臭美了!一下得盖两栋楼,到时候把小陈累死啊?”
“你到时两眼一闭,啥事不管了,不知你儿子多遭难啊!”
老陈信心满满,满不在乎:“放心吧,一代更比一代强!”说着到了家,掏出一挂十万响的鞭炮,叫来门口的几个年轻人,帮着缠到门口的大杨树上,远远的一条红红的长蛇蟠曲在半空。他大声吆喝众人都闪开,离得远远的,老陈抽着烟,凑近点着垂下的一头捻子。转眼间,噼哩叭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