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林大夫又悄无声息地来到了4号病房,隔着窗户打量2号床铺上的病人。这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今年应该七十有五了,本来保养的很好,可这一场大病下来,脸上明显的瘦了一圈,好像衣服洗过缩水似的。现在,她正攥着老伴的手在小睡,像是拄着一根拐杖。老伴是一位干净利索的老头,也伏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地迷瞪,又不敢睡的太死,时不时抬头望望床上的老婆子,仿佛警惕的猫儿随时注意着夜里的动静。
不经意间,老头发现了窗外站着的大夫,回头看看老伴已经睡熟,攥着的手业已失去劲道,变得软绵绵的,便轻轻地一点一点抽出来,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口,开开门,出去。
王大夫正瞧得出神,眼里心里全是病床上的那个她,看着老头出来搭话,连忙收回目光,藏起一件见不得人的秘密,开始一本正经地询问病情。
“没事。快下班 了,我过来看看——恢复的怎么样?”
“挺好的。挺好的。幸亏有你,妙手回春,把她从死亡线上拉过来的!……”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医生本来就是救死扶伤,干的是良心活。”顿了顿,王大夫接着说,“你们怎么不在上海治病,跑到烟台来干什么?那儿的条件不比这儿好吗?”
“不满你说大夫,我老伴年轻时在烟头生活了十年,对烟台有着深厚的感情。这次感觉自己不行了,说什么也要来,死也要死在这儿。——幸好遇到你这么医术高明的医生,让我们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您的功德无量,我们全家没齿难忘!”
王青林摆摆手,没搭话,心里在想:“我还没齿难忘呢!——天底下这么可巧的事让我遇着了。”正想说话,走廊里匆匆走来一位高挑的姑娘,穿着棕色长款风衣,留着披肩长发,风风火火到了眼前。
“爸,你怎么出来了?谁在照看我妈?没事了吧?——我刚下飞机,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王大夫,辛苦你了,我们全家人都记着你的好。”
王青林笑了笑,一种温暖隔着口罩和眼睛流露了出来:“好!好!你们父女先聊。六点多了,我也该下班了。明天,明天我再来看看。”
下了班,开车往家走,王青林边走边想心事。现在越来越清楚了,这个老太太应该就是自己的娘!四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娘!虽然自己记不得她的模样,但这个名字已经被烙铁烙在了心上!“在烟台十年”,不错,大哥青山五十二了,二哥青海五十一,年龄相吻合。自己四十二,还小,不记事,有些事他们应该清楚。对!问问他们。这么一想,停了车,开始打电话。
“大哥,你在忙什么呢?”
“在外面应酬呢。——公司一大堆事,一天到晚得和各种人打交道。今天又和几个局里的头头脑脑坐在一起联络感情呢。有什么事?小三?——不是那个小三,这是我三弟,市医院的主刀医生,你们都想什么了!——你说吧。”
听着哥哥这么忙,青林不打诳语,直奔主题,切中肯綮:“哥哥,我见着咱的娘了!”
电话里青山迟疑了一下:“小三,你没发烧吧?哪有咱娘?那是阿姨好不好?她上你那儿去干什么?生病了?”
“大哥,真的是咱娘!我给她治的病,动的手术,一直没给你说……”
不等青林说完,青山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一面接电话,一面起身:“诸位,诸位,今天我不得不失陪了,家里有事!辛总,代表我领着大伙吃好喝好,完了去找找乐子,一定要尽兴——小三,通知你二哥,再忙也得过来,不用带着秘书,自己一个人,咱三个就去你家,合计合计。”
三十分钟后,青山已经在青林家坐定,外卖订的菜也送来了,酒也打开斟上了。老二青海推门进来,一面还不停地埋怨:“什么事这么急?——老爹没事啊?他和阿姨生活的挺好,上午我还过去了一趟……”
青山打断了他的话:“老二,老三在医院给咱娘动手术了!”
青海嘘了一声,四下里看看。青林明白他的意思:“没事!——你弟媳上夜班,孩子住校不回来。有什么话就大胆说吧!”
兄弟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一下子都成了千里眼,隔空望见那尘封已久的老娘,心中五味杂陈,都不说话。最后青山咳嗽了一声:“这也怪了!她不是跑到上海去了吗?我还派人打听过,说是过得挺滋润的,怎么就回到了烟台,还得了这么严重的病?”
“这种病和营养过剩有关。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吃多了,得这个病见怪不怪。另外她还有心事,感觉这次不行了,说什么要回烟台,终老于故土。”
青山看着兄弟俩:“还有心事?还能有什么心事?我们小时候丢下不管——寒风中我拉着一个,抱着一个,野地里到处找能吃的烂地瓜,白菜帮。下着雨,咱三个躲在四下里漏雨的小屋里,一面瑟瑟发抖,一面一盆一盆往外舀水。天黑了,小弟兄仨不敢睡着,抱在一起,眼巴巴地等着爹来家。——咱们在泥窝里滚过来,滚过去,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比那黄连都苦啊!——现在终于好了,她回来了。回来干什么?”
青山忆苦思甜,悲愤难抑,说道动情处,已是涕泗滂沱。青海青林跟着哭。桌上的餐巾纸纸钞似的不断被消费掉,地上一会铺了一层,像一片盛开的棉花。
终于止住了哭泣,青海开了口:“大哥,咱们不能认她!她太绝情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亲娘!为了自己的享受,不顾儿女死活!”
青山以赞许的眼光看着老二,没说话。过了一会,他看着青林:“老三,你的意思呢?”
青林的感情已经酝酿了好几天,早已从当初的不待见慢慢过渡到了常看看,心里面已经是蜘蛛结网,魂牵梦绕了。现在听大哥问起,他看着两个哥哥的脸,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我想认!”
“想认?为什么?”青山青海不约而同地发问,眼神里尽是不满和疑惑。
“不为什么!那是娘!——人家都有妈,我没有妈!我想妈妈!我想让妈妈抱抱!”说着说着,青林已经成了一个孩子,哭的泣不成声。
仿佛又看到了当初还在包裹里的三弟,两人一左一右拍着他的肩膀,眼睛再一次湿润了。青山青海对看了一眼,长叹一声:唉——
最后大家商量了一下,青林明天继续上班,青山青海先回去探探老爹的口风,看看他的意思。第二天,青林上班去查房,老太太已经醒来,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说话。青林也心甘情愿地让她拉着,一种温暖春光四溢充盈着心胸,直到护士把他叫走,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几眼。老头和姑娘对视了一眼,感觉今天这王大夫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下午三四点钟,瞧着没人,老头和姑娘都出去了,王青林大夫又轻手轻脚地进来了,老太太正在玩手机,看见了王大夫,连忙拉着手说话。两人东一句,西一句,慢慢地,话题被王青林引上了一条小路。
“您这病是营养过剩,平时不要吃太多高蛋白的东西。老年人饮食要以清淡为主,同时心情也要放开,有什么心事,不要藏着掖着,那样会影响康复的。”
老太太看着眼前的王大夫,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像拍着熟睡的婴儿:“是呀!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头好些年了。——我心里有愧呀!我做了不该做的事呀!”说着说着,老太太就黯然伤神了。
王青林继续给她领路:“什么事您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分析分析,排解排解,这样你就能好得快一点。”
看看屋里没人,听听窗外,也没有动静,老太太把脸正对着他,声音软软的:“唉!我和老头是二婚,前面有三个儿子。——当时生活太困难了,一家五口人张嘴要吃的,什么也没有,一天到晚饿得嗷嗷叫。实在没有法子,我又走了一步。——我也得活啊!——把老头送来当聘礼的半袋子地瓜留给孩子们后,我和他一起外出逃荒要饭,一步一步挪到了上海浦东。当时那里荒无人烟,野草丛生。我们可以开荒呀,只要地里产东西就饿不死,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现在想来,我不该走的!我走了,那三个孩子怎么办?特别是小三,当时还吃奶,不知后来饿死了没有?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作孽呀!我做的这个孽呀……”
王青林已经说不出话,胸中的感情像波涛汹涌的洪水,咆哮着一次次向两岸扑来。他动用了擎天的力量,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思绪,尽量平静地安抚着老人,然后慢慢走出了病房,一边关门一边擦眼睛。
迎面老头和姑娘拿着东西有说有笑地走过来,见了王大夫连忙打招呼:“王大夫好!又查房了?——哎,你眼睛怎么啦?红红的?”
“没事,没事。有个小虫跑进去了,迷眼了,揉的。”他一边搪塞着,一边匆匆走过。
“这个王大夫,这几天就感觉怪怪的!”姑娘看着老头说。听女儿这么一讲,老头也感觉有问题。两人进了病房,把东西放好,转过身,看老太太正在失神,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没有走出来。
老头和姑娘一边一个坐在床沿,拉着老太太的手,寻觅着她日常感兴趣的话题闲谈。说着说着,大家就聊到了王大夫。姑娘心里藏不住话,就把这两天的感觉说了出来。老头看着老太太。老太太一时没出声,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最后把目光射向了老头。
“原先的事,你是知道的?”
老头读懂了她的意思,沉着地点了点头。
“当时实在没有办法,才跟你跑了出去。”
老头又点了点头。
姑娘看着爸,看着妈,两个人你来我往地交流着,她听了如坠云雾里,不明所以:“你们俩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老头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点了点头。他看着女儿:“你妈和我这个岁数了,不定哪天就走了,有些事是该让你知道了。——我和你妈当初是从烟台逃命出去的,一路吃尽苦头到了浦东,先是种地,后来做买卖,慢慢做大。浦东开发以后,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姑娘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是早就给我说过嘛!”
“你妈——你妈和我是二婚!”
“二婚?”姑娘顿时睁大了眼睛,“妈,二婚?什么意思?”
老头就把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件一件说给她听,听得姑娘如醉如痴,瞠目结舌,欲说还休。她坐在床边,像个小孩子似的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着,咀嚼着,分析着。老头老太太静静地看着她,都不出声。
完了,她转过身来:“也不知道你那三个儿子现在在哪?生活的怎么样?——咱们现在有条件,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他们姓什么呢?”
“姓王。和王大夫一个姓!”
“姓王?王大夫?”姑娘一边说,一边比划,她联想起王大夫这几天的怪常举动,一时恍然大悟,笑逐颜开:“你们是说,王大夫他,是——我——哥?”
老头看着老太太。老太太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总感觉是,见了他就特别亲!可王大夫又没什么表示,咱也不敢认!现在,我一闭眼就做梦,一做梦就看见三个孩子,他们哭着喊着找我,找妈妈……”老太太说着说着,又开始找纸巾擦眼睛。
姑娘赶紧劝慰老太太:“放心!放心妈!既然我都知道了,我一定帮你了了这个心愿。——爸,你没有意见吧?”
老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看着老太太:“只要你妈好好的,我俩一起陪伴到老,我能又什么意见!”
又到了下班时间,青林接到了大哥打来的电话:“小三,直接来爹这儿,一起说这事吧。——今天阿姨去了她二姐家,晚上不回来了。”
青林办置了些蔬菜水果蛋肉,赶往父亲住的乡下小院,不多时到了。老爷子正在门口的小道上来回踱步,小花狗站在一旁歪着头不时地打量着他。门口的苹果树花芳蝶飞,一片繁华。见车停住了,老爷子过去帮忙,一边招呼青林进屋,一边一连声地发问:“给我说说,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
青林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尽量以平静的口吻,把老太太老头从上海来烟台看病的事,滴水不漏地说了一遍,挑肥拣瘦地重点介绍了磨砖对缝的内容。老爹坐在那儿,听了半天不言语,然后又拿起烟抽了起来。三个儿子静静地看着,等着,有坐着的,有站着的,不是凝神静思,就是翘首望天。一时屋里静的出奇,似乎听得到各自的心跳声,应和着窗外不时传来的鸟啼。
老爷子一连抽了两支烟,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三个孩子,缓缓地说道:“这么多年了,终于熬过来了。看着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爹心里比什么都高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爹什么没见过?一切都淡了!只有亲情最重要!钱是买不来亲情的!——”顿了顿,他接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也不容易啊,得了这么一场大病,从阎王那里又回来了,也算上天对她的惩罚吧!——毕竟是你们的娘,生了你们,还想着你们。——你们三个看着办吧!”
青山青海看着爹,看着青林,松了一口气,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满天繁星一下子成了郎朗夜空。刚才还紧张的把心提在嗓子眼的青林跑过去蹲在爹的跟前,抱着两膝,大声地嚷嚷:“爹,我要妈妈!我现在就要妈妈!”
老爷子不作声,看着青山青海,怜爱地抚摸着三儿的头。
青山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了,太晚了!引起咱爹咱娘情绪激动,这一夜又不用睡了。今晚,咱爷四个好好喝一杯,商量一下怎么相认。老二,整菜!”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