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学期末,各项工作都需要结尾,编筐编篓,全在收口。正当忙得焦头烂额应接不暇的时候,老曾偏偏又横插一杠子,这杠子直挺挺的死硬,一捅到底,要刘老师立刻,马上,一分钟也不耽误地赶到医院去,因为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非亲非故,就是有缘相见,惺惺相惜,指使起来,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比我爹娘还顺气!刘老师骑着车,一边走一边想。一想到老曾无儿无女,独来独往,整天高山一棵松似的沐风栉雨,望天顿地,心里也觉得老大不忍。你说,通今识古,满肚子锦绣华章,怎么就落单失群了呢?
赶到医院,躺在病床上的老曾望眼欲穿,终于看见了他,两眼盘根错节地缠住他,再也不放:“刘啊,你可来了!你再不来,我就死在这儿了。”
“怎么啦?怎么啦?——两天前我不是才来了一趟吗?我也有事呀!挺忙的……”刘老师随口解释,一面赶紧上前。
老曾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还沉浸在自己的困境中左右挣扎:“这儿治不了了,要给我转院,还必须有人过来签字。本人不行!——你说刘啊,我不得不叫你来啊!”
“转院?这不好多了嘛!能吃能喝,说话利索。怎么不给治了?”
旁边站着一位五六十岁的妇女,正在不时地整理着老曾的床铺,清理着附近地面上的卫生。这是他雇来的保姆,一天二百块呢。听到刘老师的话,她抬起头来帮着理清了逻辑:“医生说老曾还得动一次手术,但他血压总是高居不下,他们这医院不敢动,需要到市医院去。来催过四回了,叫家里来人签字……”
这话像是与医生的神经通了信,转眼间医生进来了,看见老曾床前多了一个人,立马就问:“他需要转院,家人来签字。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朋友,大夫。”
“朋友?不行!马上叫他亲属来!要快!”说完,一阵风地走了。
如果不是这几话石头一样硬邦邦地砸在那里,刘老师简直就怀疑是否有医生来过。于是转向老曾:“你打算怎么弄?医院叫家人来签——你有哥哥,姐姐。姐姐远在新疆,够不着。哥哥近在眼前,总可以吧?这个时候,弟兄俩也该和好了吧?”
老曾的脸上愁容密布,像春天漫天飞舞的杨花:“提他干什么!还不如个外人!他是不会来的!恨不得我死了。——刘啊,还是你来签吧?我只能指望你了。”
“不是我不签,是我不能签这个字!我没有这个权利。你有亲人,有组织——你是城里村的居民,不行我到你们村委会去说说,看看怎么办?”
事不迟疑,刘老师骑车去了城里村村委。村委一帮人听了他的娓娓诉说,很是感慨,拿起电话打给了曾老大,探探他的口风。
通话持续了十几分钟,虽然听不清里面交谈的具体内容,但从村支书脸上阴晴不定,风云变幻的神色看来,效果不是很理想。
放下电话,支书叹了一口气:“这犟牛筋,怎么也劝不了。——这样吧,一会我派小李带一万块钱过去,看望他一下,商量一下怎么办。你先回去好吧?”
刘老师谢了支书,立即又往医院赶。乱了章程的老曾现在需要刘老师做他的主心骨呢,出来久了就瘫成一堆了。还好,不等他赶回去,小李开车已经到了,正在床前安慰着老曾呢。
“老叔,你就好好养病吧。钱的事,咱们村里想办法,怎么也不能看着你遭罪!”
老曾听了非常受用,可还是解不开脖子里的一道绳索:“小李啊,你看我哥也不来,实在没人了,你就代表村里,代表我家人,签个字吧?”
“我不能签叔。这是要负责任的!——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老弟兄俩还不相往来,形同陌路!——你都这样了,姿态高一点,道个歉陪个不是不就完了嘛。杀人不过头点地,事大大不过理去。”
“你不知道,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清的事。再说了,我给他跪下磕头,他也不会来的。”
“你们俩真是,一个比一个认死理儿!”小李撇着嘴摇着头说,“哎,侄子没了,你侄媳妇小于还在呢!你可以叫她来啊?”
“她一个外人家,强子没了十年了,还能管我这事?——还不是她公爹!——李儿啊,你就可怜可怜你叔吧,也就能指望你了!”
看见一张网撒了过来,眼见把自己罩在里面,小李儿见势不妙:“二叔,我去趟洗手间,回头再说,回头再说。”不等老曾接茬,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溜了。
等等不来,再等等不来。刘老师知道,这家伙被吓跑了。这村里面是指望不上了,哥哥也不用想,还有一个若有若无的侄媳妇——小于,看看这个人怎么样?
“老曾,不行你打个电话给侄媳妇小于?看她能不能过来?”
万般无奈,老曾拿起了电话,带着凄楚,含着悲怆。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中音,不紧不慢,清脆有力。老曾不敢有所奢望,像赶集买菜似的一点点加码,一丝丝吐露自己的底线。
得知了老曾的处境,电话里的声音开始有了温度:“叔呀,该治就赶紧治,让转院就转院!忙完了手头的活,我就去看你。”
这中间医生又过来催了两遍。放下电话,举目无靠的老曾目光暗淡地转向了刘老师:“听见了没有?光给我一个树枝子扛着!她也不过来……”
不能再犹豫了,舍我其谁呢!刘老师拿起了那管沉甸甸的笔,在医生指定的地方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医生一边松了口气,一边再三追问:“你一个朋友,这事就能做得了主?出了事可是要承担责任的!”
“我总不能看着他受苦受难无动于衷吧?再说能出什么事?——大不了我发送他,是不是老曾?”
老曾不停地抹着眼泪:“刘啊!还是你啊!”
于是安排收拾东西,下去办理转院手续,叫救护车,联系人上来抬老曾下去,一路疾驰,不用一个小时,到了市医院。
跟车的县医院大夫急匆匆下车去交涉,经过紧急通道安置了老曾,像是扔掉了一块粘手的香蕉皮,抹抹手,转身扬长而去。
刘老师安排保姆一边守候,自己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问东问西,好不容易摸着了门道,理出了头绪,把老曾安置好病房,收拾利索,一看已经晚上六点。从早晨到现在,整整十二个小时,自己还没吃一口饭呢!
念头一来,杵着了机关,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好像滋生了青蛙。于是赶紧去买饭,老曾的,保姆的,还有自己的,边吃边想下一步怎么办:学校里一摊活,家里老老小小,老曾这个样子,真是分身乏术!
正踌躇间,手机响了。一看,呵!老曾的侄媳妇打来的,问现在在哪里,她叔怎么样了,要马上过来看看。
刘老师赶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小于听了千恩万谢,一面语速快了起来,好像汽车爬坡的样子。二十分钟后,她赶过来了。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浅色西服,扎着马尾,薄施粉黛,眉清目朗,一路走来,步步生风。刘老师走上前去,引导到老曾床前。
“老曾,你看谁来了?”
老曾看见了多年没见的侄媳妇,仿佛见到了亲娘一般,心中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叫了一声“小于”,这边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于一边摘手套,放坤包,一边看着老曾说:“别哭,别哭,叔!你看我这不来了嘛!——厂里是真忙!上午接了个大活,我去签合同,回来饭都没吃,就赶过来了。”
老曾看了一眼刘老师。刘老师赶紧拿了饭过来。
“还不凉!你趁热吃点吧。”
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小于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吃,一面问:“水呢?给我点水。”一面看着刘老师,“我在这儿陪着,还有保姆。刘老师就请回吧!辛苦一天了,俺叔没少麻烦你!多亏有你这个朋友!要不然,他老人家得多遭多少罪!”
刘老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无事一身轻地告辞了出来,打的赶回县医院,骑上电动车家去。华灯已上,流光溢彩,与天上的灿烂星光相映媲美。刘老师觉得这是一个最美好的夜晚,嘴里不由得哼起了小曲。
第二天,刘老师打电话询问了住院的情况。第三天,老曾动了手术。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小于一直在床前伺候,和刘老师时不时地电话交流。刘老师这才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他们家里的情况,对这位已有自己情感归宿的小媳妇仍然不忘旧时恩情的举动感到由衷的佩服。
以后刘老师就光忙自己的事了,一时把老曾抛之脑后。半个月后忽然又想他了,于是电话打给了小于。
“刘老师呀?俺叔睡着哩。没事!没事。恢复得挺好。现在出院了,在我厂里住着呢。——他那小屋四下里漏风,脏乱差,是人住的嘛!我就把他弄这儿来了——还不愿意来!死犟老头!”
“能说服他不容易!真佩服你!——你公爹呢?”
“谁?他?——他也没事。前天过来偷偷地探望了一下,隔着窗户看了看,没说话走了。”
“不是老哥俩老死不相往来吗?”
“刀子嘴,豆腐心。都是属啄木鸟的,嘴硬!他爷爷在家里吃不好睡不香,一见我就旁敲侧击地打听二叔的情况——死犟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