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老李骑着车就已经驶出了郊外,走在了宽阔的大道上。
天气微寒,颇有些湿意。路边的花草树木,都还在沉睡,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它们的脸,但能真切地感觉到它们的香味甜味。路上少有人走,仿佛大道专为老李锻炼而设,天空地阔,自由驰骋。
骑了一程,身上渐渐有了暖意。四下里看看,远山近水仿佛被他的矫健所打动,半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他,心想这都七十岁的人了,今个又到哪儿去逛呢?
昨天晚上查了地图,老李决定这次来个远一点的行军——去莱州,二百来里路程,就当拉练吧,心想能即去即回则可,不能速回就住上一晚,晚上再游逛一下,次日返程。由于退休后一直骑行在路上,这对老李来说是平常不过了,和吃饭穿衣,拉屎撒尿一样,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生命在于运动。”忙碌的人总是很充实的。年轻时老李是农民,种地是一把好手。后来城市扩容,他们这城边村被吸纳进去,改造升级,原有的小门小户杳然不见,到处是鳞次栉比的楼房。老李们“裹脚布做了孝帽”,告别了田间地头,成了城市人。可他从骨头缝里还是个农民,做梦都被小麦玉米的香气包裹着,现在连根拔起移栽到温室里,很不适应,一时丧魂落魄,不知所以。辗转来去,终于找到了一份园林的工作,又重新钻进泥土里,像条蚯蚓似的安下心来,每天早早上班,踏实修剪,挖坑,培土,浇水,施肥,像侍候自己孙子孙女一样经心,无止无休。谁见了谁都夸老李干的活好,还是农民本色。
现在退休了,满可以呆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可老李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失去自由的鸟儿,昨天还自由自在地到处飞翔,夜里歇了一宿,一早起来发现门窗关闭,出不去了。望着高远的天空,想象着仰天俯地的惬意,老李下意识地推车往外走,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园林处。看着这一片片茁壮成长的绿叶红花,他心里才有了亮色,有种情感水一般流淌在心底。但这领地已经被别人占领了,再也不属于自己了,时间老人把自己推向了前面,前方的路需要自己走。老李叹了一口气,骑上车慢悠悠地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骑向了城外,来到了门楼水库大堤上。看着这湖光山色,波光粼粼,他的神情一下子开朗了,思想像撞破了密不透风的罩网,摇头摆尾地灵动起来。
从此,老李每天早出晚归,奔波于烟台周边的大小城镇,浮光掠影,惊鸿一瞥,走马观花,乐此不疲。十年过去了,他已经骑坏了五辆自行车,身体变得倍棒,脸色也由原生态的红中有白变成了黑红,一派沉稳的泥土模样,还是那样瘦,但精神很好,吃嘛嘛香,睡嘛嘛甜,白天一身汗,晚上一个梦,低头腿发力,抬脸满笑容。和他年龄相仿的本村老人,一个个在喝酒打麻将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渣滓。只有他老李,像铁一样硬,像松一样健,像蜂一样勤,岁月无可奈何,只好伴他一同前行。
莱州拉练之行甚是顺利。老李志趣不减,想着更上一层楼,下一步计划骑行到青岛,也就不到二百公里的行程,应该没有问题。不打无准备之仗,老李还认真地进行了准备。哪知祸福相倚,意外还是突入而至。毕竟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各个零件都已成了古董,没有了筋骨,只能轻拿轻放,不能随意挥洒。而这烟青拉练实在太长了,内外交困,超出了老李的想象。在一处上下坡的地方,他历尽千辛万苦推了上去,这时心已狂跳不止,气喘吁吁,双手颤抖,像得了痉挛,腿儿无力,脚底板发软。他坐在车上,一路顺势而下时,由于血液运行紧张,两眼已经有些模糊,兼之路况不明,恰到拐弯处,车子越来越快,直奔沟壑而来。路边石伸出胳膊挡了一下,老李迎面中招,人仰车翻,打着滚儿钻进了沟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李懵懵懂懂地醒来,摸摸脸,湿漉漉的,有虫子在爬。伸手抓过来一看,是血!这才感觉到浑身疼痛。想扶着什么东西站起来,一条腿撕裂般的拉扯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挣扎了半天,嘿然无语。摸摸口袋,手机还在,像亲密战友不离不弃,试一试,还能打出去电话。不多时救护车来了,拉到医院一检查,左腿粉粹性骨折,赶紧动手术。儿子姑娘闻讯赶来,百般殷勤伺候,一方面串通一气,坚决不让老李再单独骑车旅行了,好好呆在家里享几年清福。这次是不幸中之万幸,下次说不定就是万幸中之不幸了。
回来的老李拄上了拐,一悠一晃地在街上走。还有没去报到的老人呡着茶打趣他:“怎么你一天到晚地走,最后不会走了呢?”老李听着不顺耳,慢慢就不出去了,只好在院子里瞎转转。时间一长,他感觉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他又说不上来。直到有一天,他上厕所,蹲下去一个小时还没有排泄出来的时候,他才感觉身体真的出问题了。以前进去就是炮火连天,浑身轻松,现在闲的腚疼,养猪一样只吃不动,老机器一旦闲下来,小毛病一个个都出来了,又得赶紧拉去维修。
看着老爹痛不欲生,儿子姑娘的好心成了驴肝肺,痛定思痛,还是改弦易辙,重新规划他的余生吧。一年以后,老李又出现在翻山越岭的人群中。不过现在不是他一个人在奋力前进,老伴、儿孙,一同陪伴他游山逛水,指手画脚。他又找回了自己,像一棵不老松,神采奕奕地摇曳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