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王静越来越发软的身体,张坤如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捧着一盏渐渐熄灭的小灯,痛心如绞,眼睁睁地看着五彩斑斓的生命淡化为苍白的颜色,羽化成轻盈的雪花,片片飞散。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急性白血病了呢?难道是因为爱吃零食,病从口入?难道是由于缺乏锻炼,抵抗力差?还是因为一直陪着我起早贪黑贩菜卖菜,生活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日积月累落下的病?张坤头脑里蒙太奇似的过滤着生活的往昔,温馨的画面一一闪出,又一一隐去,如同鱼跃水波。他拿起来一个,挑筋剔骨地看看,又摇摇头放下。
窗外阳光明媚,鸟声啁啾。屋内沉沉如水,两人相依相拥。王静伸出青春无力的手臂,轻轻地搭载张坤的肩膀上,如同鸟儿把折翼伏在水面上,顺流浮荡。
“坤,你也瘦多了!看,胡子拉碴,像半截老头子了!”
张坤搂着她,像怀抱着一件易碎的瓷器:“静,都怨我!我想,还是因为骑摩托时摔倒,烫伤了你的腿引起的这毛病!你说哪来的邪性,起那么早干什么?骑那么快干什么?多挣两毛又能怎样?……”张坤一旦恍然大悟了自己的过失,每每想起来就是悔恨万分。
“你看你,又来了不是?医生都下了结论,说不是这原因——再说了,跟着你风里来雨里去,我乐意呀。和你在一起,我的天也明亮,我的路也踏实。一句问候,我觉得是暖的;一口热水,我觉得是甜的。这辈子虽然太短暂了,但老天把你送给了我,实在是对我的特别的眷顾。我真的很知足,坤。”
张坤深情地看着王静,轻轻地吻了又吻,好像小狗不停地舔舐着心爱的肉骨头:“这几年,你跟着我受了多少委屈啊!一个独生女,娇生惯养,不曾打骂过一下,爹妈都挣钱,家境不错,却偏偏看上了我这个穷小子,分明是你眷顾了我,给我生命增添了亮色……”
王静虚弱低笑笑,手指在他脸上滑来滑去,像几条地板上的小泥鳅:“谁让你太实在了!我爹妈工作忙,你往家里送菜,还帮着干重活,换液化气,劈柴火,买面粉,干起活来不惜力气,不把自己当外人。山上滚石头,实打实,一下子滚过来,把我的心砸中了……”正说着,疼痛袭来,万箭穿心,王静顿时又花容失色。张坤赶忙扶她躺下,为她不停地擦汗,一下也不敢松开她的手。这个回天乏力的男人,看着心爱的人在人生之途上艰难跋涉,却无能为力,泪水四溢长流。
疼痛过后,疲倦的王静静静地躺了好一阵,恢复了一点体力后,她睁开了眼睛,看着张坤:“坤,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张坤伸手去捂她的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还早呢!再说,有我呢,能有什么事?”
王静定定地看着张坤,眼睛里满是眷恋和期待:“从医院里回来,我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长了,不能穿上婚纱,和你一起步入神圣的殿堂了。我后悔,没有把自己早一天给你,没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人啊,总是计划满满,劲头十足,回首一看,都是遗憾!”
张坤捧着她的软绵绵的手儿,贴在自己脸上,这边已经泣不成声。
“别哭了,想开些。——我现在担心的是,我走了,我的爸妈怎么办?他们都退休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唯一的女儿又先他们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生命唯一的希望没有了,谁来支撑他们走到生命的终点?……”
张坤抬起头,拿衣袖抹抹眼泪:“放心吧,静。有我呢。我做不成女婿,就做个儿子吧,为咱爸妈养老送终。”
王静眼睛里射出微弱的光芒:“坤,我这辈子没有看错人……”说到这儿,她闭了眼,又陷入了一阵昏迷。
十二天后,这对可怜的苦命鸳鸯,已经是阴阳两隔了。张坤搀扶着王静的爸妈,在王静的坟前默默地伫立着。四野里很寂静,时而有只鸟儿从天空中掠过。看着二老伤心欲绝又心事重重的样子,张坤首先打破了沉默。
“爸,妈,静静安心地走了,再也不用遭受痛苦了,咱们都节哀顺变吧!我已经答应了静静,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未过门的女婿,我是你们的儿子,我要为你二老养老送终。爸,妈,儿子给你们磕头了!”
二老老泪纵横,悲喜交加:“难为你了,孩子。有你这句话,我和你姨的心里暖和多了。你也有父母,不用守着我们,经常过来看看,我们就知足了。”
“我还有个弟弟,他能照顾好我父母。我就搬过来住吧,凡事还有个照应。”
张坤说到做到,回去以后马上行动,雷厉风行的一阵忙活,把自己从头到脚地安置在这个刚刚失去了生机的家里。怕老人不放心,他又上门拜访了王静家的邻居赵大叔,拜访了村委主任史纲,请他们帮忙做个见证,自己是一心一意捡拾起这个大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的。赵大叔和史纲都为他的精神所感动,为他起草了一份赡养协议,又找来两个人作证,一起签字画押,算是对王静父母打了包票,对张坤的义行作了官方鉴定,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了。
女人感情细腻,像水一样无孔不入。自从静静走后,王妈就过起了时光倒流的日子,每天回忆着女儿昔时的点点滴滴。那欢声笑语,那撒娇怄气,像尘沙似的搅动起来,弥漫了她的天空。她一天到晚迷迷瞪瞪地穿行其间,乐此不疲,神情渐渐萎顿了下去。两年之后,王妈终于油尽灯灭,追随女儿去了。
送走了老伴,一向开朗的王爹也有了心思。他经常望着匆匆忙忙的张坤,欲言又止。终于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逮着机会,试探地说:
“孩子,你是不是该成个家了?”
张坤头也没抬:“爸,停停吧。现在没那心思。”
王爹叹了口气:“你没那心思,我有哇。——你想啊,你若成了家,有了小孩儿,家里热热闹闹,王静妈妈一门心思看着孩子,不会总是想着静静了,她也许就不会走这么快了……”
张坤一下子怔住了,看着王爹。
“静静也想着你能有个家——知道你这么辛苦,她地下也不安心!——再说了,赶快成了家,趁我现在腿脚还利索,还能帮你带带孩子。坤啊,你考虑考虑……”
张坤越琢磨越对。成个家不是自私,而是大家的心思,像一瓶胶水,把众人的心思粘合在一起;像一盏灯,照亮每一个人的脸;像一条小溪,有缘的人都能过来掬一把清水,熨熨干渴的喉咙,洗一把脸,濯一濯足,然后轻松上路。张坤不再犹豫,在好心人的穿针引线下,很快与一位姑娘见了面。三个月后,两人携手步入婚礼殿堂。一年之后,女儿花妮出生了,一时间嘤嘤成韵,花开满枝。王爹走前忙后,笑容满面,整个小家一派温馨祥和。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间花妮已经四岁了,正是天地间任我行的淘气时候,不管吃的玩的都饶有兴趣地探究一番,尽兴方止:看见街上有小朋友吃糖栗子,吵着要吃,爷爷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买,笑眯眯地拿给乖孙女;听说附近有庙会演出,有猪八戒,孙悟空,还有小毛驴赶脚,闹着非得去看,爸爸张坤抽不出空,又是爷爷,乐呵呵地载了去,鞍前马后地忙碌。这孩子是一颗夜明珠,照亮了王爹夜行的路,他心里亮堂堂的,活得越来越有滋有味了。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一次老头早起锻炼,回来路上为孙女买了爱吃的肉夹馍和果汁往回走,行走在小区外人行道上时,意外地被一辆失控的小轿车撞倒在地,虽然经过了马不停蹄的抢救,老人还是撒手而去了。张坤一直等不到父亲来家,十分着急,连夜寻找无果后,心急如焚地报了案。恰巧医院联系派出所,一起来殡仪馆认亲,并了解了事故经过。张坤呆呆地看着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王爹的遗容,泪水小河般流淌,多少往事涌上心头,爱如潮水涌来又退去,将自己一点点推上了岸,永远不能再相随!
经过交警勘查,认定肇事司机负全责,虽然没有逃逸,但是应该进行民事赔偿,以安慰逝去的灵魂,抚慰痛不欲生的亲人。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触,肇事司机嗅出了味道,露出狐疑的一面来。他觉得张坤和王爹没有合法的亲子关系,更没有血缘关系,就像一棵苹果树挨着一棵柿子树生长,各是各的种,所以就动了歪心思,露出一副可怜相,像装死的狐狸,只垫付了一万医药费,便拿出肚皮朝上,四蹄朝天的做派了。看着老人不能入土为安,张坤于心不忍,通过亲友帮忙,自掏腰包,把老人火化,买块墓地,风风光光地打发老人荣登仙府,驾鹤西游。回过头来,他一纸诉状,把肇事者告上了法庭。
自古公道自在人心。邻居赵大叔和村委史纲主任都站在了张坤一边,拿出了赡养协议,深为这条情义汉子鸣不平。通过审理,法庭最后认定:张坤与王爹签订了赡养协议,一直共同生活并以父子相称,生活上张坤对王爹殷勤照顾,精神上对他也是百般慰藉。王爹因为意外事故死亡,安葬事宜也由张坤全权处理。张坤实质上成为了王爹生前最亲近的人。于情于理,从维护社会公序良俗的角度,应赋予张坤享有赔偿权利人的主体资格。
其后又经过了反反复复的拉锯战,青天白日终是朗朗乾坤,正义姗姗而来,张坤拿到了“父亲”的死亡赔偿金。这一刻,大家都很激动。史纲主任上前,紧紧握住张坤的手,一锤定音:
“张坤,你就是咱们村里的正式一员,安心地住吧!”
赵大叔拍着张坤的肩膀,满脸都是欣赏和欢笑:“孩子,我巴不得你哪儿也不去,我还没稀罕够你呢!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咱们对门扯户,说不定哪天用得你帮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