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街上站着聊天的人再次看见那个女人和孩子进了老徐的院子,大家已经有了一种共识:老徐这家伙,终于命犯桃花了。
老徐今年五十二岁,中等个,经常笑眯眯的样子。如果不是小时候因为生病害瞎了一只眼睛,他的模样并不丑。只因为破了相,虽然自己木工活、瓦工活都能手到擒来,可一晃半百,也没有擒来一位压寨夫人,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冷冷清清把老爹老娘披麻戴孝送了终。这两年,他过着不叫人的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不给自己说上两句,整个家里没有一点生气——也不能说没有,耗子!明火执仗地到处横行,占据了半壁家园。老徐也懒得管它,有时还觉得颇为亲切,点缀了平波无痕的生活,比起那个认死理的远房堂侄强多了,虽然有时过来看看,也不知道安慰安慰,说话还挺冲。哎,这辈子怎么就没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呢?
老徐半死不活地独身生活了四个月,春暖花开的季节,他骑着那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车沿着洙赵新河河堤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邻村后身儿。不是冤家不聚头,正面碰上了着了他道儿的邢力。就是他,当初哄骗着老徐买媳妇,媳妇倒来了,一夜没睡到头,半夜从厕所翻墙逃走了,一万三千块钱打了水漂。去找邢力算账,他倒反咬一口,向老徐要人,老徐哑巴吃黄连,硬生生的憋下了这口气。
现在两人又是狭路相逢。老徐没打算理他,把脸冷的像一堵墙,骑车就冲。邢力是什么人?久经考验,遇事不惊,硬是甜腻腻地叫着喊着,扯着拉着了老徐。他对自己为老徐买媳妇的事再三诚恳地检讨,对天起誓说如果自己骗老徐,老天会惩罚自己浑身长疮,不得好死。
老徐本来沉默着的,就想听听他到底放啥屁。看着邢力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样子,自己的心肠也软了下来。谁还不犯点错误。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能得理不让人呢?原先硬挺挺的一个人,现在把气一撒,瘪了。
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邢力一见鱼饵的味儿一出来,这条老鱼又傻了,便把钩儿放了出去,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这个女人来过两趟了,第一趟就主动下了厨,烧了两个菜,让老徐和邢力喝点小酒。晚上也没走,侍候老徐洗了脚,两个人坐在一起唠了半夜的嗑,最后摸着黑,钻进了一个被窝。
老徐开始警惕性还挺高,心里面想吃豆腐,又怕鱼刺扎了嘴。可架不住这女人糖衣炮弹的主动轰击,他脑子里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侦察兵,保安大队,在一夜缠绵之后,全都彻底交了械,改行当了勤务兵,乐此不疲地围着女人的裤腰带转来转去。
街上的人见老徐家里来了个不认不识的女人,一看还有邢力,心想猫给耗子当伴娘来了,老徐又要竹篮子打水了。不料这女人还是实心的,把老徐伺候的滋润起来了,几天不见,这脸红扑扑的,头发也精神了,衣服干净了许多,好像雨过天晴,神清目朗。大家看看这天,看看老徐,真的耶!你也跟着来到春天里了?
老徐微笑着给大家散烟,眉宇间神气飘飘欲飞。远房侄子听说了,赶紧过来看看,一盘问,这邢力没拾钱,这女人也没要钱,说是早就死了男人,想找一个,就看上老徐老实本分又厚道,觉得靠得住,愿意死心塌地跟他一起过日子。侄子审贼似的翻来覆去地瞧,把老徐膈应地不耐烦,撵了出去,关上门,自个享用半老徐娘去了。
过了十来天,这女人走了,老徐一直把她送到车站,还掏给她一千块钱。大家都说到嘴的鸭子这下真飞了,老徐你尝尝鲜见好就收罢,还有的说看那女人不简单,心里藏着一本书呢,得一页一页的翻。远房侄子直言不讳,告诉老叔留神点儿,别让她把你卖了,还帮她数钱。
这只掉进蜜罐里的老鼠,现在已经甜的找不着北。他一面哼着哈着应付着托辞,一面感到颇为滑稽:我一个大老爷们,钱不要,衣服不要,她能骗我什么?
这次老徐赌对了。那女人又不期而至,略施粉黛,低眉顺眼,见了人不笑不说话,还带来了一个孩子,半大不小的,也有十三四了,和他娘一样,嘴上抹了蜜,几声爹爹,叫的老徐心花怒放,胡子翘翘。他心里这个美气呀,整个人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血液全是新的,氧气充足得冒泡。一家三口,不分你我,热火朝天地收拾院子,两天以后焕然一新,到处是新鲜的芬芳的气息,好像长出了洒洒有声的钻天杨,屋子里养满了瓶瓶罐罐的花花草草,随风飘散着青草的香味儿,勾引得蜂儿蝶儿探头探脑。
老徐满面春风地走在大街上,见人就说,这是我儿子。众人大笑,乐不可支。有人问:
“老徐,你儿子姓啥呀?”
老徐愣了。他挠了挠头,转身摸了摸那小子的头,想说什么,又转过来看着大伙:“姓徐呀!——过两天就改过来。”
远远地看见侄子走过来,老徐赶紧招呼小子叫哥。侄子瞅了半天没放声。老徐讨了个没趣,扯着那孩子走了。
一提到改性,就要涉及到户口的统一,这样两个人结婚登记就提上了日程。老徐越琢磨越觉得是个事儿,就开诚布公地向那女人提了出来。
也不知那女人怎么想的,她一口应承了下来,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要老徐跟着她们过去生活,到女方原来嫁过去的村子,也就是这孩子的老家去生活,那样孩子能生活安心,成长不受影响,免得在这儿被人指指点点,道路以目,需要随时承受不明的心理压力。
老徐一想也对,既然一家人了,这些事都应该通盘考虑,怎样妥帖怎样办。于是,在本村住了两个月零九天之后,娘俩把老徐值钱的家当,一股脑装进大车,连同木工瓦工做活的工具,满满当当,在众人的注目礼中,目不斜视地离开了村庄,奔赴新的生活了。
老徐临走的时候,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老宅,就特意找了远房侄子一趟,给他留了一套钥匙,嘱咐他有空去看看,特别是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墙别倒了屋别塌了。侄子半喜半忧地看着老叔,劝他一定注意身体,别让人家把自己当驴使,过不下去就回来,这儿啥时候都是家。
老徐一走就是九年。这中间侄子过年时打过几次电话,从电话里可以听得出,他过得很舒心,小日子挺滋润。问他现在干啥,他说又把老手艺拾起来了,到处找活干,钱也不少挣。侄子刚想说挣那么多钱干什么,脑子里一闪而过那个半大小子,顿时把话硬生生的截住了。
其后村里人不大谈论起老徐,好像这个人就地蒸发似的。院子里侄子栽的大白杨钻天儿长,遮云盖屋,鸟雀欢腾。有一次那女人悄悄回来一趟——她有钥匙——事后侄子进去看看,发现有翻箱倒柜的痕迹,还以为进贼了呢!——回去老徐就打过来了电话,说这树栽在他院子里,应该算他的。
“本来就是你的,我给你看管着,将来你百年时能用得上。”侄子也不藏着掖着。
“哦。我打算挑大的卖几棵,你看行不行?”
“别,别,老叔。这些树哪些成材还不一定,现在卖掉太屈事儿!过两年,过两年,啊?”
“这边孩子大了,要结婚娶媳妇。我攒了一些,还差点儿。原想着回老家再打兑打兑弄出来两个——不行我再想办法吧。”
放下电话,侄子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媳妇:“那女人真厉害!心里有定海神针,指挥着老叔一圈一圈拉磨呢!”
过了大半年光景,又是秋高气爽落叶归根的时候,老徐也像候鸟似的飞回来了,落到了旧屋的屋檐下,身心疲惫地喘着气,眼睛里失去了走时的风采。
村里人嘴碎心善,不时过来慰问。侄子一面安慰他,一面帮他收拾屋子,打扫庭院。
“老徐,你这一走有小十年了吧?”
“可不是,九年半多了。”
“在那咋样?挺好的?天天喝糖水吧?”
“还行吧。饭没少吃,活没少干!”
“嗬!”众人笑,“老徐到哪都是出力的命。”
大家问他怎么自个儿回来了?老徐好像脑袋掉进了裤裆里,闷不出声。大家越发好奇,一个劲地旁敲侧击。老徐左躲右闪,最后还是露了馅儿。
原来,那个半大小子长大成人了,可婚礼当天,老徐被晾在了一边,根本就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
众人愤愤不平起来,一个个义愤填膺。
“你辛辛苦苦给她把这个家撑起来,最后还把你当外人,你们不是登记了吗?”
“哪儿呀!回去她就变卦了,说对孩子不好,爷爷奶奶难过,说她反正和我一心了,要不要那个证没啥用——现在想想,我傻呀!我还是让那邢力给骗了,他俩合起伙来算计我!”
“呵呵,打着沙旗敲边鼓,当了带着钥匙的丫鬟头儿,全给人家养孩子了!”
“可不就是!拉帮套嘛!”
“邢力?邢力不是死了吗?头上长蛆,脚底流脓,真应了验了!媳妇也跟人家跑了,姑娘也上了贼船了。”
“人在做,天在看。什么都是自己修的!——我说老徐,人一辈子不如意的事太多了,你命中就该有这一劫!别难过了,回来就好,平安是福。以后别净想好事儿了,安下心来过日子吧。”
“还想好事呢——总是嫌弃我,这不中,那不行,说孩子的事还得她操心,都一家人了,连房本都没见着!”老徐刹不住车,不停地嘟嘟囔囔,这时突然抬起头来,抓住侄子的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的房子!我的房子!我的房本丢了!她上次来说没翻着,我来家也没找到……”
“没事!没事!”侄子拍着他的手,安慰他,“我早给你收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