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鲁西南有个集镇叫沙土集,历来是交通要冲,当初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和国民党军在此遭遇,好一场恶战,国民党四十七军全部被歼。解放以后逐渐慢慢兴隆起来,七八十年代,又成了商家云集买卖兴隆之地。农历年每逢三、八的日子赶集,你簇我拥,人欢马叫,一个个蜗牛般蠕蠕而动,目光热切,满腹牢骚,而又兴致满满。南北两道街绵延三四里,东西两条路排开六七里,看吧,蔬菜水果,衣食住行,青红黄蓝,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这里有西瓜、水果交易市场。每年夏秋季节,瓜果上市,一个个西瓜翠绿如鼓,趾高气扬地排在路上等候检阅;那桃子,白的如雪,黄的似蜜,个个饱满如婴儿肥,水灵似少女腮,坐车偎筐,静处一隅,等人来选。四面八方的小商小贩,村民住户,蜂拥而至,你挑我拣,乐的晕头转向,难以下手。
这时候倒有些想下手的。那些闻腥而动逢膻而聚的三只手,知道卖的买的都有备而来,囊中有货,便贼眼兮兮,目不斜视,单盯着人身上鼓鼓囊囊的地方研究,琢磨透了就苍蝇似的依靠过去,不出声地左右盘察,上下翻飞,不一会就手到擒来,遁地而去。
有感于此地扒手太多,治安混乱,上面特地增派了警力,严加巡逻,提高警惕。可贼在暗处,警在明处,他们一看风紧,马上撤伙;警察刚一过去,又耗子似的出洞了,直奔目标而去,逮着就是一口,然后见好就收。不时有群众前来报案,大热天的,一头汗,一脸泪:
“我刚刚卖了一车西瓜,还剩一个不好,不卖了,留着自己吃。一个小伙非要买,凭良心我不能卖给他生瓜蛋子呀!等他一走,我一摸,钱不见了!”
“我来批发桃子,准备四处游乡卖,大热天的挣个零花钱。好几个人都挤来挤去,我一面捂着自己的包,一面弓腰挑桃子。也挑好了桃子,一模包,瘪了——下面不知什么时候被割了个大口子,六百块钱全没了!”
…………
听着群众的一遍遍哭诉,于所长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的地盘上如此不太平,如何对得起一方百姓!他拨通了老朋友老同事任天顺的电话,向他这位反扒战线的传奇人物讨教灭鼠经验。
老任一听哈哈大笑:“老于,新郎官遇见老问题了!虫子太多,逮不过来了?——好,好,我安排一下,抽时间过去,帮你个忙,你可要全力配合我哦!”
“那当然!你来为我们除四害,我们肯定周到服务,侍候你吃好,喝好,哈哈……”
不两天,任天顺来了。小小的个子,其貌不扬,头发直立着,两眼放光,遇见熟人,特别慈祥。派出所的上上下下,对着这位传奇人物略一打量,个个暗自摇头,心想出场就没有震慑力,难得镇住这些黄毛老仙儿。
于所知道老任多大能量,赶紧召集全体干警坐在一起,请老任给大家作报告。老任不慌不忙,信手拈来:神有神行,贼有贼相,不要看穿衣打扮,现在的扒手一个个人模狗样,关键要看神色和动态——眉高眼低,左右乱瞟,身体偏斜,逡巡不前,言语唐突,行为反常,这些都是很值得警惕的特征。越是人多,越挤;越是繁忙,越添乱,这时候更应该仔细观察其中的摇头摆尾者,察出他的猫腻来。
大家听了醍醐灌顶,心想遇到真神了,这老家伙肚里真有货,那么去实践一下吧。一队人马上了街,大街上顿时平静无波,井然有序。于所看看老任,看看手下,心想这肯定抓不着啊,谁还敢往枪口上撞呢?
正迟疑着呢,老任手一抬:
“你看,东南方向三十度,从西数第四个瓜摊,穿得时尚的那个小伙——你,过去,把他抓过来。”
“右边,卖大黄桃子的老头身边,看见那个女的了吗?快去,快去,马上要得手了……快……”
“…………”
不一会抓了四个,全押了过来。时尚小伙和女快手还在那叫屈,拼死抵赖。老任一使眼色,大家从时尚小伙身上搜出了一张报纸,一把折叠伞。老任一看就笑了:
“空手盗啊。”
时尚小伙立马不吭声了。
“你的同伙呢?”
时尚小伙不由地往瓜摊一瞟,两个小青年撒丫子就跑,两名干警提气就追。一个跑的慢,不到一百米就被摁倒在地了;另一个跑出了足足有四百米,被干警追得瘫倒在地,口吐白沫。
这边大黄桃摊主急火火地跑了过来:“警官同志,我刚卖的桃子钱丢了,三百八十元,卷在一起的……”
一旁的干警从女快手包里摸出来一卷钱,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八十元,缠着的皮筋还原封未动。摊主感谢不尽地接过去,连连伸大拇指。
大家跟着老任前前后后转了一大圈儿。现在市场上是真的风平浪静了,鱼蟹王八全都趴窝了。老任盯着一个看看,不放声过去了,再盯着一个看看,不放声过去了。大家明白,这些歪瓜裂枣,全都收敛了锋芒,暂时变回了人的模样,心里不免有些不足,还没有看够老前辈的精彩表演呢,刚刚开了头就煞尾了?
转了个弯,看到墙角补鞋的哑巴时,老任的两眼放光了:“呵,遇到老相识了,这下有好戏可以上演了。”
哑巴正在心无旁骛地修理钥匙补鞋子呢,不招谁不惹谁,心安理得,怎么觉得小摊子前蹲下了一个人,也不说话,疑惑地抬头一看:啊!任警官!还有派出所的!
他本能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比划起来。任天顺明白什么意思:我早就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没犯法呀?
老任微笑着拍拍他,示意他坐下,连说带比划和他交流。于所和干警们都回去了。哑巴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慢慢弄懂了任警官的意思,原来老任想请哑巴帮忙,和他一起抓扒手。
对于自己曾经干过多年的“职业”来说,其中的道道哑巴门儿清。走在路上,放眼望去,那些混迹于芸芸众生中的徒子徒孙们,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可哑巴不想趟这浑水。他知道,要不是任警官,自己现在不是蹲大狱,就是横死街头了。他从心里感激任警官,偶尔相遇时一起喝一杯,常常吱吱呀呀相谈甚欢。可今天老任来找他,他实在不想重温旧梦。
老任倒不着急,笑嘻嘻地说服他收了摊,一起移步到对面饭店二层楼的雅间里,然后打电话。不一会,于所带了两名干警,换了便装进来了。饭菜一样一样往上端,大家一口一口喝酒,畅谈着集市上的小偷横行,描绘着人们的提心吊胆,悲苦连天。哑巴听着,吃着,喝着,时而眉毛挑动一下。末了,老任表扬了哑巴的洗心革面,回忆了他过去的神出鬼没,以及自己与他的斗智斗勇,说的眉飞色舞。哑巴听得连连点头,喜笑颜开。
于所和两名干警还不知道两人关系有如此深厚渊源,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于是端酒的端酒,表态的表态,殷切希望哑巴出马,助干警们一臂之力,还集市一方安宁。
哑巴从来没有坐过这么软的轿子,连连点头。于是调整心态,成为了编外巡查人员。
接下来的一年里,沙土集上风清气正,和平开市。人们穿梭在烈日下,绿荫中,听着风吹耳畔,鸟鸣身旁,放心大胆地买和卖。提包挎袋,招摇过市。沙土集市一日比一日繁荣。下一步,听说要撤镇设区,建设美丽新城区呢。
人渣毕竟是人渣,烂泥是什么时候也扶不上墙的。不劳而获的这些贼眉鼠眼的隐行人,失去了用武之地,对老任和哑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他们挖地三尺,摸出了老任和哑巴现在的生活轨迹,决定避开警方注意,专盯一个哑巴下手。看着哑巴下了班,买点鱼肉、蔬菜,骑着小电驴悠悠地回家,进屋了。一瞅四下里没人,几个人一脚把门踹开,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还没等动手呢,进去的人立马全都愣住,傻眼了,手中的匕首、锥刺不由地当啷啷掉到了地上。
——老任和哑巴坐在一起,边看电视边炒菜呢!小酒已经摆在了桌上,快开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