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东跟着大表姐亚芳走进她的蜗居时,自以为生活很简朴的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当初风云一时的人物,现在的生活竟是这样的寒酸,这是曾经腰缠万贯者的家?这就是艺冠一时大起大落的表姐的日常生活?连一般家庭都不如,和出家修行差不了多少啊!
从表弟异样的眼神中,亚芳读出了他的疑惑,倒了杯开水,递给他,笑着说:
“怎么样?我这平头百姓的生活,让你一个高材生失望了吧?”
“不是姐姐。你要是没钱,我现在参加工作了,一个月一万多,每个月接济你两千三千,也算对你的报恩——用不着这么苦着自己的。”
“呵呵!难得弟弟有这样的感恩之心,我也就知足了。——你的钱,自己留着花吧!将来买房子,成家结婚生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一个钱儿要掰开花,凡事要有预算,要留有后手,预防意外。——再说,姐姐比你大二十岁,什么风雨没见过?还差你那两个钱?”
李东瞪大了眼睛望着亚芳,仿佛又看见了她身后的金光闪耀,惊疑不定,正想说话,亚芳电话响了。她拿起来一看,是二女儿打来的,便打开了免提,笑着开了口:
“二丫头呀,想妈了?想就过来吧。你们姐妹三个一起过来吧。今儿妈高兴,你们那个小不点舅舅——你们李东表舅,今天来看我了,都来都来,今个好好热闹热闹!”
李东是亚芳亲舅舅的小儿子。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月,以食为天的人们一个个睁大眼睛,像鸟儿一样到处觅食。可社会动荡不安,兵匪拉锯似的你来我走,兵来如剃,匪来如梳,老百姓被刮得头上一根毛没有,连肚皮上的油水也挤榨干净了,只剩下前后两张皮了。亚芳姥爷有两个姑娘,五个儿子。两个姑娘都嫁了人,逃了活命。五个儿子嗷嗷待哺,深口难填,饿死的饿死,淹死的淹死,最后只剩下怀里的一个小幺儿命悬一线,奄奄一息。出嫁的大姑娘——也就是亚芳的妈,幸好赶了回来,偷着送回来两块地瓜和一包地瓜叶,赶紧弄成糊糊,抹在小幺儿的嘴上,这样硬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回去以后的亚芳妈,接着就和亚芳的爹干起仗来,打得天昏地暗。亚芳爹本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巴不得一天到晚好吃好喝侍候着。现在一家老小望死不望活,她还拿东西去救济娘家,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白天打架,晚上得空就折腾她。反正自己的女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就不信把她捋顺不过来!
当时解放前呀!都是旧思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老鼠满街溜。亚芳妈忍辱负重,日重一日地向前挨日子,肚子渐渐大了起来。街坊邻居谁见了谁都说亚芳爹几句:你没完没了了是吧?孩子快出来了,还不上心正八经地过日子!
亚芳爹终于听了一回劝,像闹腾累了的驴安静了几天。几个月后,亚芳出生了,娘家人过来贺喜,双方都不太满意,因为是个女娃子,又是个赔钱的货,大家觉得还是得生个带把的,将来好支撑门户啊。
那年月,人自身的运转还难以保证,哪里还有诸多积攒的精华凝聚成人形呢!所以更多的是瞎猫抓住个死耗子。亚芳爹努力地耕耘,每每累得气喘吁吁,常常颗粒无收。就在再而衰,三而竭的三年尾上,终于有种子发芽了。之后的三年时间里,大宝二宝相继来到了人间,亚芳爹终于后继有人了。
这时候再看亚芳,他越来越觉得是个累赘了,还得吃,还得穿,将来泼水一样出了门,白忙活一场,还是儿子要紧。他拿定主意,问张问李,拐弯抹角地打探一些消息。时间不长,有人上门了,要验货。
亚芳爹领出来自己的女儿,牵着她的小手,一起去邻村买了块点心回来,路上还特意掰开,塞进亚芳嘴里吃。六岁的亚芳终于体会到了浓浓的父爱,小脸红扑扑的,神情格外愉快。她哪里想到这是迷魂药呢?还是亲爹亲自下的!
亚芳爹与那人在路边的小树林里交易,装作要解手溜掉了。害怕的小亚芳只有乖乖地跟着走,三天以后连哄带骗到了十里洋场的上海,转手以四十倍的价格卖给了青楼。
夜上海的青楼生活,在亚芳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她哭天喊地,她不吃不喝,她攀墙钻门,她跪地板顶青砖,两手红烂,鼻青脸肿……经过了大半年的不折不挠的抗争,最后亚芳还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在这销金窟里过起了做牛做马的生活。老鸨也身心疲惫地退让了一步:只要她不跑就行!在这里耳濡目染,常在河边走,还怕她不湿鞋!
终于安生下来的亚芳把仇恨埋在心底,开始在这块濡软的烂泥塘里顽强生存。有一个孟妈妈,曾经红极一时,年老色衰,现在里面听差使唤。她阅人无数,早已看清一个个的人前背后,看到亚芳的倔强不屈,发自内心地敬佩小姑娘的烈性子。亚芳每每挨了鞭子,罚了跪回来,孟妈妈就心疼地给她上药,端饭,一点一点安慰她。在亚芳心里,孟妈妈就是她生活中风雨吹不熄的一盏小灯,黄黄的光照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通过孟妈妈的眼睛,亚芳认识了这个鱼龙混杂的世界。有的人看着道貌岸然,实则满肚子男盗女娼;有的人看着衣着光鲜,耀武扬威,背地里则是债台高筑,奴颜婢膝。有些人平平淡淡,言谈甚稀,非常没有存在感,恰恰最可能是跺一脚地动山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孟妈妈告诉她,通过端茶倒水接人待物,你能慢慢琢磨出每一个人物的真性情,真面貌,凭着自己天生的美人胚子,加上这里提供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训练,早日让自己成长为大先生,多去应酬,卖艺不卖身,不愁在你来我往中寻觅到“真龙天子”,让自己早日脱离苦海。
人一旦找准了方向,就有了无穷的动力。在孟妈妈的辛勤调教下,加之自身的爆发力,十三四岁时,亚芳已成为青楼的一道招牌。“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出入这个花花世界的人,有不少是打着掩护作职业的。橙光就是这样一位战斗在隐蔽战线上的勇士,一直隐忍地为民族的解放而工作着。为了躲避特务和鬼子的骚扰,他常常借青楼地盘进行接头,一来二去,两个人暗生情愫,互通款曲,一扇光明之窗在亚芳眼前打开了。
橙光觉得亚芳气质不凡,谈吐深沉,有秦淮八艳遗风,他想起了冒辟疆,侯方域。亚芳觉得橙光是个做大事的人,有担当,有抗争,有智慧,暗暗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觉不自觉地为他接头提供便利和帮助。看着亚芳越陷越深,两个人的目光也纠缠的越来越紧。在这黎明前的至暗时刻,橙光实在不忍心拉她下水,弄不好会血本无归的。当他忍痛割爱要离开这里,和亚芳分道扬镳的时候,亚芳拽住他的衣服,握住他的手,目光热烈而又坚决:
“带上我!咱们一起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太危险了,你知道的。”橙光拍了拍她的脸蛋,心疼地说。
“和你在一起,我愿意!”
橙光大为感动,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亚芳也热烈地回抱他。橙光提出筹措资金为她赎身,亚芳摇着头说:
“我不是商品,我是人!我不接受这样做。”
“那你怎么逃出去这青楼?”
“现在我的牌子大,活动余地也大,这儿的人凡事敬我三分,不敢过分强迫我。就这十年的社会历练,我动动脑筋,想个办法,大模大样走出去还是小菜一碟!”
五天以后,等孟妈妈惊慌失措地汇报上去,说外出赴宴的亚芳三日未归的时候,他们两人已经登上飞机飞到了香港,参加到敌后工作中。橙光接手了一个物资公司,担任经理,亚芳夫唱妇随,跟着学习理财。幸福的日子,优越的环境,两个人把埋藏在心底的本事都亮了出来。上级没有看走眼,一个公司被夫妻俩盘活得活色生香,盆满水溢,有力地支持了内地的经济建设。这期间,三个女儿陆续出生了。亚芳革命生产两不误,女大英雄自风流,贤内助当的是狗撵鸭子——呱呱叫!
后来橙光回到大陆述职,被心怀叵测的人奏了一本,说他思想不纯,动机可疑,说他内外勾结,图谋不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这样橙光被逮了进去,吃尽了苦头。他浑身是嘴,也抗不过他们不分黑白的轰炸,最后橙光咬舌自尽,以证清白。
噩耗传来,亚芳痛不欲生,悲愤难抑。她知道橙光是清白的,可在那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日子里,谁给你说理去!亚芳辞去公司的职务,远离了是非江湖,带着三个孩子,低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不几年,春风吹绿了神州大地,国门大开,大家可以高高兴兴地走出去,迎进来。亚芳这颗被裹在泥沙里的夜明珠又被发现了,委任外贸交易工作。经过了大风大浪的侵袭,她已经看淡了许多的是是非非,知道哪轻哪重,毅然不计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继续当一名勤勤恳恳的老黄牛。“莫道桑榆晚,晚霞尚满天!”
现在,亚芳三个女儿都长大成人,一个个像勤劳的小蜜蜂,在各自的岗位上发着光,发着热。各家有了一个小宝贝,大的不大,小的很小,凑在一起热热闹闹。亚芳享受着天伦之乐,幸福从里到外流淌。
李东欣慰地看着久经磨难的老姐姐,抱起这个外孙转两圈,抱起那个外孙女亲一亲,心潮起伏,澎湃不已。他放下孩子,回看着亚芳慈祥的目光:
“姐,我那两个表哥,怎么样了?孙子也有了吧?”
“你说我那两个弟弟?——别提了,媳妇都没混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游手好闲,吊儿郎当,都混得揭不开锅了,靠救济过日子——这不,每年我都给他们打几个钱,帮衬一下,毕竟一娘同胞,唉!”
“哎——也真是!怎么这样了呢?——我那老姑父还健在吧?两个儿子这样,谁养他?还不得靠你?”
“靠谁?靠我?我没有他这样的爹!亲舅倒有一个!”亚芳撇了撇嘴,看着他:“我倒还有一个亲人,我一直敬着她,养着她。我要为她养老送终!”
“谁?”
“孟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