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叔把老板介绍给何峰,并且通过视频聊天的方式,让何峰看到红艳艳的人民币铺满了老板桌子的时候,这个修过桥开过车做过小老板干过网游代练最后落了一屁股债务的人一下子动心了,他觉得那钱就是他的,一伸手就可以抓过来。不就是打法律的擦边球嘛,自己又不是没干过,既轻轻松松又收获满满,放着肉不吃,难道还要吃素的吗?
他们是偷渡到M国的。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几经转折,饥肠辘辘,灰头土脸越过了国境线,蛇头一把拿起他们的行李,一个一个丢进深山沟里,何峰他们面面相觑,这时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到了目的地,几经洗脑,冷酷的现实彻底颠覆了他的三观:这不明摆着诈骗嘛!又骗感情又骗金钱。找一个帅小伙的头像,整理一套完美的资料,众美眉面前推出一个情深意厚知冷知热的未婚男,在社交平台上物色有钱的单身女性,通过聊天培养感情,就是他们通常所说的“养猪”,等到关系稳定,“客户”在诱骗下开始往诈骗平台投资,这时就可以挥刀“杀猪”了。
说实话,何峰是个善良的人,一辈子和善待人的平民父母除了有时娇惯儿子外,并没有给他注入鸡鸣狗盗的影响。就在他天马行空的折腾之后,老婆孩子灰心而去的那一刻,他还倒驴不倒架,把房子和存款全都送给了娘俩,自己净身出户,赤手空拳再闯江湖。
现在真正要他改头换面,昧着良心做江洋大盗,何峰开始迟疑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知道,谁挣个钱都不容易,不是大风刮来的,自己掠夺了别人的财富,人财两空的那人该是多么的痛苦绝望,会不会像当初的自己,曾经一度地想一了百了?
“养猪”的工作平淡无奇地进行着,陷入绝境中的何峰也巴不得找个人聊天谈心,加之他上过山下过海,水深火热都经历过,一张嘴逢山开路,遇河架桥,真真假假之间,逗引着女人心花怒放,欲罢不能。
当那女的开始往诈骗平台上投资的时候,何峰感觉到不能再进行下去了,那么纯情可爱的姑娘,自己拽着她往下跳,良心被狗吃了吗?他已经听闻了多少财散人崩的例子,看到了伤天害理带来的恶果,他不想自己这辈子良心有愧,于是趁着组长巡逻的间隙,偷偷地打电话向她们坦白。
回到宿舍,又听到吆五喝六的声音,那是同事们在喝酒聊天。他们一个个脸红脖子粗地豪气冲天,炫耀着自己的丰硕战果。这个杀了个小猪崽,那个宰了头肥猪。跳到桌子上摇头晃脑胳膊上纹着刺青的小青年,居高临下地发表着演讲,说自己一单骗了三十万元,听说那女的已经芳魂消散了。大家鼓嗓叫好,蜂拥着让刺青请客。
听着这不堪入耳的喧嚣,何峰默默地回到床上躺下。大家看见了他,又开始起哄。
“豹哥,又没开单?”
“没有。”何峰在这里代号是豹哥,真名只有老板知道。“看来流年不利呀!本命年不好开单呀!”
游荡过来的老板也觉得不可思议:电脑打得那么熟练,和美眉聊得眉飞色舞,怎么一个个光打鸣不下蛋呢?何峰憨憨地笑,一脸无可奈何:“他们就是一张白纸,想画啥画啥,别人一眼能看到底,比较信得过。我这可能就是一张黑纸,上面涂抹太多了,横的竖的道道都有,别人看不清底细,不好上钩。”
鉴于自己久不出活,自己也的确不想干,何峰找老板提出不干了,自己没有挣大钱的命,穷鬼一个,放自己一条生路吧。老板眨巴着眼睛,开出了条件:
“不干可以,拿钱赎吧。你在我这儿有吃有喝又能玩,安全无虞,呆一个月离开,交五万;呆两个月走,交十万;现在是第三个月,要走可以,拿十二万块钱来,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何峰呆住了!这明摆着要把我困死在这里嘛!实在不行,就自己逃走!老板什么没见过,看出了他的心思,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也可以自己逃走,不过嘛——”他拉长了调子,“生死概不负责!”
何峰打了一个寒噤,他听出了老板话里的意思。怕何峰还不明白,老板拉他到窗前,指着窗外左前方不远处的军事基地、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保安,还有虎视眈眈的大狼狗:
“看清楚了,你想跑就跑,反正死在哪儿的都有!也有被抓回来卖掉器官的!你可以问一问大伙。”
何峰沉默了,一个秘密又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继续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每天按照公司规定,添加两个网络好友,把她们发展成“潜在客户”,不着边际地诉说着各自的心灵需求,待到双方“情投意合”,女“客户”大把大把向外甩钱的时候,他又幡然醒悟了,忙不迭地找机会劝阻对方,搞得对方一惊一乍,有哭的,有笑的,也有骂他恬不知耻的,还有想和他继续谈下去的。那都是水中花,镜中月,是隔着深渊眺望的对面山上盛开的杜鹃花呀!何峰狠狠地拉黑对方,然后失魂落魄好几天,好像真正失恋了一般。
遇到第二十八个客户小羽时,两个人说话投机,言谈甚欢,不到一个星期,双方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何峰害怕了,心想这么善良的女孩不能毁在我手里。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开始不时隐身,让等待的小羽抓耳挠腮。有时上了线,遇见小羽又是一阵唇枪舌剑,夹枪带棒。本来一直晴空万里,和风徐徐,现在怎么突然雷电交加,冰雹凿头了呢?小羽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半个月之后,何峰偷偷交底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惊讶不已。
这是一个痴情的女子。经过磨难的人,还保持着这样做人的秉性,她发现了何峰身上优秀的品质,冥冥之中天意安排,她要把何峰搭救出去,拉到自己身边。在这蚊蝇乱飞的烂泥塘里,愣是没有被虫子咬破心儿,这么好的一颗菜,不要可惜了!
在小羽的运作下,公安部陶警官与何峰接上了头,一来二去,联系了线人,确定好了逃跑路线和时间安排。在三人商议之下,何峰用支付宝转给小羽五千块钱,让她投进诈骗平台。老板见何峰这边鱼儿上钩了,尽管不大,毕竟开门大吉了,于是连连鼓励,一面放松了警惕,一面也允许何峰多走动走动,和别的同事多聊聊,取取经,以便更好地多产快出,金银满仓。
何峰一脸虔诚,死心塌地地加班加点。春节临近,不少同事开始放假,到赌场一掷千金。园区内KTV人声嘈杂,乌烟瘴气。院子里保安每五分钟巡逻一次,每一个小时牵着狼狗查看一圈。头上的探照灯亮如白昼,像机关枪一样不停地扫射着每一个角落。
早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所有夜行动物都到了强弩之末,后继乏力。在一切都以为黎明即将到来又是万事大吉的时候,等待了一夜的何峰瞅着空档中的空档,以神行太保的速度跑出了院子,跑向了线人约定的位置。
坐上车,看着这一切从车窗外一路慢慢消失,何峰心里百感交集。越过了国门,看见了五星红旗,他恍惚间回到了家,泪水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陶警官和小羽接着了他。看着这个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沧桑男人,两人又欣慰又心痛。
“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想着发财啦?”
“不想了,不想了。吓死了!命差点没了。你们看,电话里他们发来的短信,打来的电话,铺天盖地,触目惊心!”
陶警官接过手机,扒拉了一下,笑着说:“正愁缺少证据呢,全部发给我。”
“我送他回家吧?以后再联系你。”小羽看着陶警官,征求意见地说。
“去吧。”陶警官拍拍何峰的肩膀,“好好把握这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