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对于一个大男子主义的常宁来说，十年前的今天和十年后的现在，对待女人的态度大相径庭。十年前，他眼中的女人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一点苦也吃不得，皮薄肉嫩，拈轻怕重，动不动表情突出夸张，以示不胜其力、难耐痛苦之状。在他看来，女孩子都是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长大的，吃不得苦，受不得罪，还整天擦呀抹呀的，一张伞，一顶帽，一架眼镜，一副套袖，一个口罩，把自己硬生生地遮挡起来，和太阳保持着不离不弃的距离。

远离家乡外出求学，男孩子女孩子处于同一片蓝天下，同一处风雨中，前行的路要靠自己独立去打拼，每每看到拖箱带书艰难行进的女生，出于善良的本能，常宁常常主动地接受求助目光的邀请，不惜气力地帮她们一把。这时他才有意识地感觉到男女有别，何为女为柔顺了，但同时又不免愤愤不平起来：天地何以把她们造的如此可爱，享受多多，从里到外无一处不诱人遐思，而男人出力流汗，穿衣戴帽非灰即黑，粗劣不堪！、

连谈恋爱也是这样：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又是房又是车，费尽周折，终于抱得美人归，精疲力竭的常宁赌咒发誓 ：下辈子一定要做女人，好好享受一番。新婚燕尔，情意缠绵，恩爱过后复归平淡的生活，每天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常宁大腹便便，或躺或卧，夫人衣冠不整，素面朝天，两人围着锅台转，围着小家转，像被生活不停抽打的陀螺，一时不得安闲。

结了婚才知道，生活是不容易的。单说厨房里肉的改刀，蔬菜的摘洗、盐渍，面食的和面、整形，以及花样的不断翻新，让一直不知道美味为何物的常宁大呼过瘾，连连称奇，感叹夫人不简单，感慨做个合格的女人也真不容易，更别说穿针引线，上得厅堂，孝敬爹娘了。

等到老婆肚子见喜，一天天大了起来，常宁情不自禁地贴腹而听，眯眼开笑的同时，也深深地感到女人的不易。试想，给你塞一个几十斤重的东西在肚子里，没白没黑日夜不休地带着它，行走坐卧不得离身，大半年如一日，会是什么滋味！更别说不同时刻或轻或重的生理反应了，想吃时食之无味，思睡时寝不安寐，夭夭其容变得风尘扑面，黄斑横生。

所以啊，现在的常宁越来越在意老婆的感受了，想吃什么，想用什么，一个念头，一个眼神，只要被常宁捕捉到，马上心领神会，变成现实。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的鄙夷不屑了，全心全意地把媳妇捧若神明了。她身上系着一家老小的牵挂，滋孕着这一个小家的无限生机。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看着痛楚挣扎的媳妇被推进了产房，心中割舍不下的常宁拔腿欲入，想进去陪她，给她精神上以支持和力量。护士一把推开他，语气中少见多怪：

“老爷儿们凑什么热闹，一边呆着去！”

讨了个没趣，常宁不自然地挤挤眼，想堆出一点笑来，可就是挤不出来，好像海绵被拧干了水。老爹看了他一眼，没放声。丈母娘扯了扯他的衣袖，拉到一边坐下。

常宁心神不宁地坐着，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随时聆听者响声。门开了，一位医生出来询问谁是家属。常宁紧张地站了起来。

“产妇胎位不正，可能有点难产。我们争取大人小孩平安。若是有了意外，保大人还是孩子？”

常宁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双方二老。老爹看看丈母娘，丈母娘看看老爹，都不开口。两人一起把目光转向常宁。常宁这才醒过神来，连声说：“保大人！保大人！”

手术紧张地进行着。外面的三个人一时阴晴不定，坐立不安。时间像个小无赖，越发在这里猖狂了，慢腾腾地磨叽着，蜗牛似地一点点爬行。老爹抽起了烟。丈母娘绞起了手。常宁的头上像开了泉眼，开始一滴一滴地往外渗，不多时就淌了下来，湿了衣衫，而常宁浑然不觉，摒心静气地听着里面不可捉摸的声响。

终于，手术室的门有了响声，开始慢慢启动，常宁一个高跳起来，奔在最前面。丈母娘和老爹都围了上来。

“是个儿子，五斤七两。”

老爹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丈母娘还等着下文呢。这边常宁先哭喊了起来：“大夫，我媳妇呢？我媳妇……”

“你媳妇没事，母子平安——心疼了是吧？”医生见怪不怪，揶揄了常宁一句。

丈母娘张开的嘴慢慢合上了，同时拧了女婿一把，一面又指使他忙活起来。

孩子的出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经历了翘首以盼的生死等待，常宁知道了做女人不易。男人的付出多是表面上的，外在的，阳刚，厚实，女人的付出多是内在的，里面的，柔顺，细腻。没有男人的女人没有主心骨，没有女人的男人没有一个家。一个家是男人是骨架，女人是血肉，两者密切合作，相濡以沫，弥合的天衣无缝，风雨不透，在生活的浪涛中才能四平八稳，一路远航。

现在常宁格外疼爱自己的媳妇，迷恋着不懂人事的儿子，为了老婆早日康复，他从老婆那里批发零售来各种厨艺，加上自己孜孜不倦地钻研，给老婆不断花样翻新地整出好吃好喝的，笑眯眯地递到跟前来。

老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贵宾式服务，不时赞扬一句以示激励。常宁哄着一大一小俩宝，越发显得气宇轩昂，拍着胸脯说今后家务活他全包了，老婆只管相夫教子就行了。

临床上的小两口吵了起来，声音越发大了。常宁赶紧过去扑火，一问才知道，原来产妇羡慕常宁老婆的口福，埋怨自己男人只会吃，不会做，更别提伺候媳妇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常宁和媳妇对看了一眼，笑了：

“想吃呀？——好办！明天起我多做点，给你也捎来一份。”

顿了顿，他转过身看着那男人：

“媳妇么，是用来疼的！——明天起，我教你两手，保证叫弟妹美味连连，口福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