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市中心往东十公里,就到了市郊这个依山偎翠的大村庄:四周的山峰高高低低,覆盖着的阔叶树木一棵挨着一棵,有洋槐,有楸木,有榆树,有垂柳,大家地下盘根错节,地上枝叶纠缠不休,远远望去,好一片茂密的大森林。鸟儿藏身其间,蹦来跳去,麻雀儿,灰雀儿,喜鹊儿,白头翁,小柳莺儿,小黄鹂儿,大黄鹂儿,各占一方,繁衍生息。猫头鹰,鸟鹰,大老鹮,小仙鹤,还有些不知名的勇敢的鸟儿,也不时来光顾,寻找弱小者下手,以饱自己的口腹之欲。看似平静美丽的村子上空,每天上演着生死大戏。
在村子中央偏西的位置,矗立着全村最好的房屋。这是大老杨家。他盖的楼房三层,楼间距也大,看着真挺脱,远远望去,怎么也有四层楼高。别人家有钱顶多盖个两层半——在两层的基础上多出一米半的阁楼,然后起脊,以示富余和气派——这样,大老杨把全村人一下子比下去了,连村长都不服气不行。
的确是没比的,人家大老板,挣钱多呀。当初盖这楼,一动嘴,全族多少人赶紧丢下自己的活,忙不迭地来巴结他了,都想着从他揽到的工程中弄到一点活干,挣个辛苦钱。这楼房盖上后,装修了半年,外墙也贴了瓷砖,整个看起来金碧辉煌。全村人啧啧称叹,都说大老杨住在这皇宫一样的地方,肯定美到天上去了。谁知他又在市中心买了一栋小高层,带电梯,服务也到位,就把这宅子丢下,全家搬过去了。
全村全族的人更加高看大老杨了:看人家那个脑袋长得,头上聪明绝顶不是吹的;脑门皱纹一道一道的,那都是点子,生财有道的点子;一道道沟,一道道坎,里面得多少黄金才能填满!小眼睛一睁一闭,就能屙下金蛋蛋!
大老杨天生是块料。小时候上房爬墙,偷鸡摸狗,只要你能想到的他都干过,惹得鸡鸭鹅狗见了他都乱叫,个个和他不共戴天。你还别说,喜鹊都追着他连啄不放,身上愣是一块伤疤没有。大家都说,这小子是个伶俐鬼儿,已经把找他索命的要钱的主儿吹捧的天花乱坠,晕头转向了。
这不,又有一批年轻人禁不住大老杨的再三撺掇,信誓旦旦地保证旱涝保丰收,童叟无欺地签了劳动合同,终于加入了大老杨的队伍中,起早贪黑地干起这又脏又累的土建工程。
开始几个月,大老杨的确招待的不错,有求必应。大家住在风雨不透的地方,地势也高,白天渴了有水,吃饭管饱,抽烟的每天一盒供应,晚上一人一瓶啤酒,电视随便看,旁边有话筒和音箱,随时可以卡拉0K大家唱。一天活干完,有热水可以洗洗身子,干净干净,再吃点喝点玩会儿,大家觉得,大老杨还不错,发大财没有忘本,心中还有老少爷们儿。
在大老杨的不断鼓励下,工程赶得很快,本来一年半的工期,十一个月眼见就要完工了。大老杨丰收在望,可大队人马还在这儿驻扎着,吃喝花费不少,为了自己的钱途,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耍起了太极。
吃饭的时候,饭菜质量下来了,油星和肉片像过冬似的都冬眠隐身了;喝酒的时候,变成了两人一瓶,再后来像得了前列腺炎,滴滴答答,若有若无;慢慢地,烟也不供给了。大家觉得不对劲,去找大老杨理论。大老杨一方面不住地道歉,斥责管理人员一顿,一方面解释说真的财力紧张,现在周转不灵了,需要大家同甘共苦,共克时艰。
大老杨言之凿凿,农家人也难辨真假,只好将就着继续干下去。然而后劲越来越不济了。有人开始心生埋怨,翻起了旧账;有人开始虚以应付,消极怠工。大家心灰意冷,干起活来七零八落了。
大老杨这段时间天天盯着,发现了毛病就痛心疾首,拍着胸脯说自己待他们不薄,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刻,不该对他落井下石。如果这工程搞砸了,他一家老小可得喝西北风了。
有几个小伙子耐不住性子,起来和他理论,这么多人唇枪舌剑,硬是没说过他一张嘴,面对大家群情激愤胡作非为造成的损失,大老杨大度地说:
“都是乡里乡亲的,沾亲带故,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宁肯自己多背些损失,也得让大家把工钱拿回去。咱合同上都写着哩。既然按合同办事,有些损失大家要承担起来,需要从你们的工资里扣除。”
于是,张三摔坏了一辆电瓶车(已经使用八年了,谁用都可能出事),电瓶车不算四千,算一千八百元吧,扣工资一千八。李四有五天日上三竿才出工,耽误了工程进展,误工费损失费按10%的比例摊吧,扣除工资二千二百元。王二晚上外出,回来不慎摔断了腿,为了给他治疗,耽误的工程最多,可怜他还有八十岁老娘需要照顾,就扣他三千九百元吧,是个意思就行了。这样,一件件,一幕幕,大老杨滴水不漏地报了出来,胸有成竹地一一报价,直说的众人一愣一愣的,茶壶里面煮饺子,肚里不停地翻腾着,可就是倒不出来。
经过精打细算,大老杨雁过拔毛,又有了二十万的进账。看着当初一个个慕名而来挣大钱的人义愤填膺地辞工不干,大老杨连连摇头表示惋惜,但也不阻挡,指挥财务为他们结清送人,同时大度地为每个人多发三百块,也算不枉相聚一场,好合好散。
随着众人的离去,工地上变得冷冷清清,只有挖掘机还在嗡嗡地工作。大老杨开始琢磨着找一帮临时工,另起炉灶。临时工很快就招来了,大老杨把工地上的人盘算了一遍,决定由开挖掘机的小曹领着干活。
小曹也是一块出来打工的。别人闹的时候他没闹,别人走的时候他没走,一直闷着头默默无闻地干自己的活。又有技术又不多事,很合大老杨的胃口,现在借助他看好这帮人,把活干好,干完,然后和他们一起,做个局清理出去。
小曹也不多话,按照大老杨的吩咐派下去活后,就去忙自己的。有时候大老杨独生千金跑过来,凑近小曹问这问那。看着小曹脸红脖子粗的样子,远处的大老杨暗自冷笑:又是一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这次自己是赚大发了。
工程紧赶慢赶,两个月后这帮短工也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满工地只剩下一直呆在这里过年也没回去的小曹了。大老杨打定好了主意,把小曹叫到跟前,开始一五一十地数落他的种种过失,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悲天悯人,还怎么怎么照顾他,说的滔滔不绝,仁至义尽。末了,大老杨挺着将军肚,点着将军烟,皮笑肉不笑地问:
“曹啊,你看这样行吗?我只能开这么多了。这么多损失,都得我一个人扛起来啊!”
小曹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行!——不给我也行,只要——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呵?还有这等好事?大老杨乐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说吧,什么事?我答应你。”
“答应我带你女儿走!”
大老杨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庞大的身躯一下子从老板椅上跳了起来。开什么国际玩笑!要我姑娘?泥腿子想娶皇姑?癞蛤蟆要吃天鹅肉!做梦就想飞上天!大老杨绞尽脑汁,唾沫横飞,无所不用其极地骂了小曹一顿。末了,他停了下来,平复一下心情,喘几口气,从门缝里看着小曹。
“退一万步说,就你这一瘫烂泥,我们家千金能看得上你?”
话未落地,在门外静立多时的独生女推门进来,毫不犹豫地站到小曹一边,拉起他的手握在一起:
“爸爸,我愿意!”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么!大老杨勃然大怒,血管喷张,一边伸手去拉女儿,一边嘴里大声骂着不知羞耻,为虎作伥。
女儿索性把话挑明了:“我们俩已经有了,五个月了!你愿意不愿意,都要当姥爷了!”
大老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一记闷雷,炸得他脑袋嗡嗡作响,继而有什么东西越界了,溃堤而出,只见他神色陡然变暗,高大的身躯风吹一般摇摇晃晃,一转眼,萎坐在办公桌前,耷拉下了那颗硕大的脑袋。
三个月后,小曹正式接管了大老杨的家族企业,成立名副其实的新任掌门。他打电话给过去一起干活的伙计班子,把大老杨克扣的工钱一一汇过去。大家不明所以,七嘴八舌。
“呵!小曹,大老杨什么时候良心发现了?”
“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大老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我小曹说了算,我不能愧对自己的良心。——还有活儿,能来不?”
“肯定去!咱爷儿们,没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