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

如果一个人不但有钱，而且出手大方，脾气还很随和，谁都会与他交往的。如果一个地方天气清洁如新，冷暖适宜，景色怡人，谁都愿意待下去的。一个地方不但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的好天气，凡是能够攀得上点关系的，谁不想着有机会去逛一逛，住上几天呢？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老周一家先斩后奏，兴致昂扬地启程了。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开着车上了高速，正在激情四射地向前飞奔呢。

“这个老周，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儿子在这儿上了四年学，咱家里里外外搭了多少精力？多少东西？现在倒好，全家齐上阵，故地重游来了！”章明放下电话，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老婆说。

“来就来吧。那是我表姐一家，怎能拦她？况且人家是来看你，表达一下照顾她儿子的诚意。小武毕业参加工作了，也结婚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出来一趟，送给咱看看，多好！我想想都替表姐感到高兴。”

“话虽这么说，大热天的，外面能晒死个蚂蚱，咱沿海城市物价又高，吃住都贵，怎么个招待法？——不知呆上几天？肯定不是个小数目！”

“难得来一趟。没事，就在家里住，咱们都挤一挤，将就几天得了。吃呢，你去办置，在家里做，比饭店又经济又实惠，就这样！”云妮大包大揽，胸有成竹。

章明张了张嘴，半截话又咽回去了。他觉得这样争论下去没意思，不是一个道上跑的车，思想永远不交汇，为了息事宁人，和平共处，爷儿们只好束手投降，解甲归田，辛勤劳作去了。

等老周一家千里迢迢赶来，已是半下午时分，小小的三室一厅蜗居已经布置的像模像样：老婆和姑娘居一室；儿子从他单独学习的小屋退出来，和章明共一室；还有一室，让给小武小两口。客厅里辟出一块地方吃饭，一块地方安置老周两口和小儿子。小小的鸟笼，塞进去九只鸟，居然也能各处一隅，各有地盘。

云妮和章明满腔热情地招呼他们，各进各屋，各找各位，指挥若定，满面春风。老周两口不顾一路风尘，放下东西，东瞅瞅，西看看，花言巧语顺水流淌。

“啧啧！还是你们这干净！空气干净！家里也干净，让人看着就舒服。”

“我就说嘛，怎么能让咱们到外面去住呢！那不就显得生分了？”

“姑娘都这么高了。十岁了？小时候还抱过你哩，忘了？越长越俊，长大肯定一枝花。”

“外甥呢？那屋学习？来，我看看，我看看，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是棵好苗子。——快去学习吧，不耽误你了。”

“我们一直想出来，这不小艺放假了嘛，他俩也结婚了，趁此机会，来这儿一趟，看看你们一家，住上四五天就走。”

章明和云妮你看我我看你。看来他们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无光不沾无缝不钻的江湖传闻，看来真的要兑现了。

菜端上来了：鸡鸭鱼肉，全是大盘，一个个脑满肠肥，静默以待。老周不等招呼，已经自行落了座，看着满桌十二个菜，眼睛里柔情迷离，嘴里面欲迎还拒地表示着礼节：“你两口真是客气，准备这么些菜，弄点吃的就行了。”

章明笑笑，心知肚明地招呼虎视眈眈的一群人。一时间你碰我，我陪你，叮当乱响。自己儿子和姑娘拿着筷子，举在半空停住了，因为满桌正激烈交锋呢，他们两个竟然找不到空隙下去夹一点菜！章明和云妮坐着没动，看着儿女，看着这一家，哭笑不得。

一阵风卷残云，鸡鸭鱼肉几个硬菜已经清澈见底，装进去半肚子油水的一家人这才消停了下来，拿出做客的矜持风度来，开始了有张有弛的斯斯文文的吃喝。

章明的儿子和姑娘撅着嘴对看了一眼，手中的筷子才有机会按落云头，分别伸到一盘麻汁豆角和一盘辣椒炒肉上，就着碗里的米饭，一口一口地吃起来。章明看了看桌上的残羹冷炙，一扭头：

“媳妇，你把冰柜里的羊杂拿出来，用开水烫一下，加几个红辣椒，炒一盘上来。”

就着这盘又香又辣的羊杂，老周一家吃了个肚儿圆，一一心满意足。老周用手摩挲着肚皮，不言不语；表姐开始剔牙，又给小儿子小艺拿了根牙签；小武两口凑在一起开始玩手机。

章明和云妮各划拉两个半盘子的剩菜，将就着吃起来。看着两个盘子底还有没被搜索到的肉片和鸡蛋，一只盘子底下还埋藏着两只大虾，云妮赶紧找出来，一一分给自己的儿子和姑娘。

吃完饭，儿子进屋学习去了，姑娘躺床上看书去了。云妮忙不迭地收拾卫生，打扫战场。章明找出茶叶，泡了一壶茶。

“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吃饭怎么没有茶呢！这是必须的。”看着章明端上来，老周向前倾了倾身子。

“是吗？你觉得还缺点什么？”

“酒！——咱弟兄俩好几年没见，应该喝杯酒庆祝庆祝！”

怎么这么一个撑死也不知道饥饱的人！章明笑着叹气：“今天就算了吧。明天晚上，你们游玩回来，咱哥俩好好喝一场。”

第二天晚上，章明两口子早早地做好饭菜在家候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打电话就说在路上呢，一会就到，一会就到。华灯闪耀，大街上明亮如昼。下班高峰已过，多远不见一个人影。站在路口焦急等待的云妮终于等来了他们不紧不慢的座骑，一时高兴起来，一起说笑着回家。听见动静，儿子和姑娘满怀期待地出来迎接，一见老周一家两手空空，个个甩手大掌柜，浑身干净的连个草叶都没有，便失望地转身，打算回屋继续画地为牢，被章明喊住了：

“你们两个，快过来帮忙，收拾桌子，端碗，倒茶，拿酒。”

两个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干完活，撅着嘴进屋了，呯地关上门。老周两口听而不闻，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的所见所感，与大家分享他们的口腹之欲。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大海！太美了，太壮观了。你这是第三次吧老周？”

“小武上学时来过两次。——东面那岛上更好看，太远了，这次没去。”

“吃的什么都有：焖子，油泼面，刀削面，水晶包，还有咱老家的水煎包，吊炉烧饼——这里的羊汤不好喝，不如老家的纯正。”

“南大街东头原来有一家，老乡开的，不知还有没有，章明？”

“早搬走了。他儿子大学毕业分到了深圳，老两口投奔儿子安度晚年去了。——来，坐，坐，喝酒。”

“我就知道你家里有酒，外面买的还不如你私藏的好喝，对不对？——嗯，味道不错，是纯粮食酒，好喝不上头。”

“小武，你成年了，也来点小子。小艺，你和哥哥妹妹一块喝饮料吧。把那箱六个核桃打开，儿子。做可乐鸡翅剩下的大半瓶可乐呢？拿来给你妈和你姨倒上。你也要喝？来。再给你妹妹倒一杯。”

大家吃着喝着，谈天说地，胡侃六啦。正进行中，小武对老周说：“明天，我和媳妇就不陪你们逛了。我们已经约好了同学，一起聚一聚。”

老周两口相互看了看，毫无迟疑地答应了：“这样，我们三个就随便了，开着车爱哪逛哪逛。”

章明的儿子和姑娘本来低着头吃饭，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时突然有了想法，隔桌相互看了一眼，使劲点了点头，带着乞求的眼神，看着爸爸，看着妈妈。

章明看出了俩孩儿的心思，再看老周两口，一点动静没有，索性主动提了出来。

“这样，让他两个明天陪着你们出去吧，车又不是坐不开。他们路熟，知道的多一些，你们能玩得尽兴些。”

老周两口躲来闪去，还是被章明贴上了两块滚烫的膏药，揭也揭不下来：“嗯——嗯——好——吧。”

第三天，兵分两路，各自兴冲冲地出发了。目送他们离去，章明和云妮一面感慨一面交流心得。据表姐讲，她婆婆上半年去世了，就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吵了一架，回去没几天就不行了。你说一个儿媳妇，把婆婆气死了，还有脸说得出口！再说这四个儿子，都舍得让老娘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地过日子！每天为了柴米油盐，踮着小脚，跑到儿子门上去讨要！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满以为这天会皆大欢喜，结果有人欢喜有人忧。儿子姑娘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个个灰头丧气，问什么也不说。云妮连忙安抚俩孩儿，拍拍这个肩膀，摸摸那个后背。章明招呼大家吃饭，喝酒，该咋咋地。人情大似王法，马虎不得。

吃完饭，各自休息，关上门，一家人还是一家人。据儿子讲，他们玩了不少地方，日已过午，肚子都叫唤了，老周才不慌不忙地开车左拐右拐，进了一个贸易市场，找到一家小头小脸的小吃部，点了四个小菜，要了五碗稀饭，二斤饼，就这样轻轻松松解决了。章明和云妮面面相觑，如听天书一般。

“怪不得他们在家里胡吃海喝，原来一天就等这顿饭呢！”

“吃这儿，住这儿，百事不关心，给他们省了多少钱！一点数没有！出去连顿饱饭都不给孩子吃，太抠门了！”

“哎，再有两天他们就回去了，将就将就吧。要饭上门，咱还不让他空手而归呢，何况是亲戚！”

第三天，老周一家又浩浩荡荡地出去了，怎么玩的不得而知。章明一家也提不起兴致去问了。这天回来的比较早，说是出来麻烦章明一家了，晚上老周要做东，出去嘬一顿。

这还像回事！不愧干过业务校长，还算明白事理。章明笑着对云妮说。云妮白了他一眼，连忙招呼儿子姑娘出门。

到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拣了个雅间坐下，老周神定气闲，吆喝服务员把菜单呈上来，他要点菜！翻开看了几眼后，老周的表情开始不自然起来，表姐一看，连忙凑过去看。

“唔……唔……这个——不要吧？咱吃不惯！这个也不要！……这个……这个……八个菜，不够？”

没有人接他俩的话。表姐拿过菜单合上，略带歉意地说：

“这几天在你家，大鱼大肉都吃腻了，看见就恶心，咱们来点清淡的，调节一下胃口，啊？”

这是唱的哪一出？拉不开栓你别拿枪啊！屎壳郎爬到马路上，充大吉普来了？还想请客，还不想掉块肉，请我们喝水得了！想立牌坊，暗地里还做着婊子！章明心里悠悠地想，嘴角微微外撇。

小艺看见柜台上摆着雪碧可乐，闹着要喝。表姐伸手就是一巴掌：“喝什么喝？这么贵，回家去喝！”

云妮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默不出声的儿子和姑娘，看了一眼章明：“也别难为你们了，这桌客我们请了，算是饯行吧。孩儿们，想喝什么，过去拿，别客气。姐夫，把菜单拿过来，我换几个硬菜。”

老周两口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菜单，抓住一起递了过来，嘴里不停地说谢谢。

“大地方的人和小地方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办事就是大气。这两个孩子长大肯定有出息，不像我们这些，哎——”这话怎么听不像自责，倒像小媳妇得了便宜，欲擒故纵，虚掩上门，还留了一道缝，春光正绵绵不绝地外泄呢。

孩子们心满意足，大人们各怀心事。饭后往回走，路过几家商店，还开着门，里面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本地特产挂饰品——这常常是卖给旅游观光的外地人作纪念的，表姐停住了脚步，招呼大家进去，说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玩意儿。

一家五口人，一人挑了一个，兴高采烈的拿在手中，准备结账的时候，表姐欲拒还迎地问候了一下：“你们兄妹俩也看看吧，有没有相中的，一块付钱吧？”

儿子姑娘看着爸妈。云妮不放声，章明开口了：“你们看看吧，相中什么拿一个——咱们招待你姨你姨父，又吃又喝又什么的，他们过意不去，你们就领这个情吧，别不给面子，啊？”

得了赦令，俩孩子终于欢喜了一回，评头论足，挑挑拣拣，一人拿一个奔向柜台。一算价钱，老周两口直吸冷气：他们五个人的东西一共一百八，这俩孩儿眼光独到，挑的两件就要一百二。看着章明两口子犀利嘲讽的眼神，两人咬咬牙付了账，心里面开始嘀咕起来。

回到家，各自收拾行装，时而聚在一起说些假惺惺的客套话。章明喝酒多了点，这几天付出了不少，话自然稠了起来，不停地摇晃着步子，不停地嘟囔着，大意就是人情就是一把锯，你有来我有去，做人做事要讲良心，不愧天地父母恩。

守着瘸子说短话，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周两口哼着哈着，顾左右而言他。

客厅本来就不大，喝了酒的章明一不小心打个趔趄，歪倒在一件鼓鼓囊囊的大米袋子上。他伸手扶着站了起来，感觉里面不像是行李。

“这是你们带来的么？什么东西？还挺硌手？”

表姐见被注意到了，不好意思地说：“一袋子花生，自家产的，拿来给你们的，忘了打开了。”

“哦。没事，没事。现在还不晚。老婆，”章明招呼云妮，“拎到厨房去，剥两盘，一盘炒，一盘煮，明天早上当个菜。”

意犹未尽，又瞅了脚下一眼，弯下腰去，伸手就撕：

“这是你们带来的奶吧？不用都给我们留下，孩子喝不了，分开，分开，你们带走几盒，路上当水喝。”

机关算尽的老周两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神算一个个被破解，大有一种脱光衣服转圈的感觉，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是该捂着脸呢，还是应该捂着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