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唐朝中期，长安，左丞相府邸。

姚崇躺在榻上，枯瘦的脸庞上，一双曾经睿智百出的大眼睛油干枯尽，光芒似有似无，已经进入了生命倒计时。他心里还有心事放不下，有一种念想在不停地纠缠，使得他迟迟不能瞑目。

几个儿子或坐或立或蹲，团团围住行将就木的老父亲，看着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气，个个替他难受，悲怆难抑。

一会儿，姚崇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看眼前的人，辨认了好一阵，才明白都是儿子在身边。他眉头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一晃就消失了。

“儿啊，朝里没来人吗？”

大儿子赶紧跪在耳旁，慢慢地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万岁爷派来了御医，看了看走了。两个公公又来了，带来了圣上的恩典……

姚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气喘吁吁地截住发问：

“还有谁来？”

二儿子赶紧过来，一五一十地禀告各部各司的慰问人员，眉头却依然紧锁，愁云密布。平时家里门庭若市，现在多少人见风使舵，不再上门了。

姚崇关心的不是这些。他在想一个人。

“右丞相张说张大人，没有登门吗？”

众儿子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要走了，牵挂你们的安危啊！——自古伴君如伴虎，龙虎常不测，最伤近身人啊！”

儿子们不解。皇上喜怒无常，和张大人什么关系？再一想明白了：父亲和张大人相争了一辈子，这人心胸不宽，睚眦必报，常常陪伴君王，如果心中过去的恨意难消，不时给皇上吹吹风，说不定哪天就……想到这里，大家觉得不寒而栗，却又无计可施。

“他能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皇上泰山封禅；又在途中巧妙安排，使他女婿青云直上，就能知道他是个私心很重、贪欲很强的人，也就越发担心他等我盖棺算账！”

几个儿子看着奄奄一息的老爹，静静地听他诉说。

“不过，我也早已安排。——收藏的珍宝、古董都还在吗？”

“在，在。”

“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两眼一闭万财皆空。等我走了，你们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可以保住大家一条性命。”

第一天，左丞相与世长辞的消息传进了朝廷，大小百官出于礼仪前来吊唁，送最后一程。来来去去了好多批。日上三竿，大家都累得有些倦意了，下人来报右丞相张大人到。

众儿子赶紧引进灵堂，敷衍了事地吊唁一番。张说觉得面子过得去了，这个老东西终于不使绊子了，从此自己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大儿子看出了张说矜持的得意，心里不露声色，为了诚挚地表达谢意，恭请张大人到上书房落座。

一脚踏进上书房的门坎，张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些不都是珠宝古董吗？一个个璀璨闪耀，刺激的他睁不开眼睛，好像出去玩耍的公主一下子掉进了百花园里，百花齐放，芳香四溢。他一下子陶醉了，不由得移开脚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爱不释手，流连忘返。

大儿子看出张说的魂已被勾出来了，顺势给了他一个台阶：

“先父生前有言：珠宝赠贵客，古董遗大家。张大人如果喜欢，我们愿意舍爱，赠与张大人，以表大人吊唁谢意。”

“这！——不太好吧？”张说心里暗暗地志在必得，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好像心思一下子露了出来，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掩饰一下。

“送出这批珠宝古董，先父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的。——不过”大儿子看了众兄弟一眼，一抖袍襟，跪了下来。其他兄弟也齐刷刷地跪在后面。

“愚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张大人成全。”

“快起来，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念在张大人与先父同殿为臣几十年同僚之谊的份上，恳求张大人为先父撰写一篇铭文，以告慰九泉。”

“好，好！我答应你。快起来，快起来。那这些珠宝古董，我就带走啦？——来人——”

回府的张说手舞足蹈，喜不自胜。姚崇这家伙还没那么不近人情嘛！同宦一场，还想着我呢。他为国家还是做过一些好事的，不能抹杀了。玩弄了一阵意外之财，心情波光摇荡的张说一夜打好了腹稿，次日一早，铺开纸张，把铭文一挥而就。自命不凡的他前后审视了两遍，改动了几个字，认真地誊抄了一份，传命下人，赶快送过去，别误了姚大人出门的吉期。

一边把玩着这么些上档次有品位的东西，张说一边慢慢地踱步，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这个老东西，谁说他一心为公，无心为家？这就是明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可他又觉得哪儿不对。哪儿不对呢？他也说不上来，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两天又过去了，张说的思路慢慢地展开了，一一对上了暗号：姚崇这家伙不像自己一路人呀？两个人一直不合脾气！他家里除了这些值得我惦记外，还真没有什么能够放在心上的——等等！等等！该不是生前就为我准备好的吧？是讨好我？还是要我照顾他的子孙？——不可能啊！几十年都过去了，要做他早做了，一个个早就飞黄腾达了……

“铭文！”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浑身打个激灵：坏了！

“赶快去姚大人府上，就说张大人铭文有误，需要斟酌一下字句，改动几处，马上给我要回来，要快！要快！”

下人被指使得屁滚尿流，一转眼没了踪影。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不多时立正报告，手里还捧着厚厚的回礼。

“姚府回复老爷：张大人铭文，圣上已经恩准，业已铁笔镌就，不日立于坟茔。多多拜上张大人，姚府上下没齿难忘，再次略表寸心，不成敬意。”

说着，把厚礼恭恭敬敬地呈上来。

张说看也不看，不耐烦地一挥手，将礼物碰洒了一地，好像跌碎了的花花肠子。自己心中酝酿许久的念头，那釜底抽薪斩草除根暗潮汹涌的想法，随着圣上的微微点头，都付之东流，永远不得见于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