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铁太夫人入住南山,坟茔高隆,纸幡招展,铁家老宅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高大的门楼,前厅后堂,左右厢房,原先四个使唤丫头和一个老园丁,众星捧月般围着老太太转,每天扶花弄草,喂猫唤狗,笑骂斥责,不绝于耳。当时院子里多有生气啊。现在老太太寿终正寝了,一锅开水被釜底抽薪,再也沸腾不起来了。
最难过的还数丫鬟秋月。当初重男轻女的父母,为了拉扯两个儿子,狠了心把八岁的她卖到铁府,换来八十两银票,供养调皮捣蛋的儿子学些正经本领。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小秋月遇到了宅心仁厚的太夫人,加之人长得秀丽,做事又乖巧,凡事点眼就过,百依百顺,老夫人一直对她另眼相看,常常忘掉自己的身份,拉着她的小手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话。两个人在一起,就像祖孙俩亲密无间。现在太夫人驾鹤西游,秋月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刀割一般疼痛。只要看见院子里的猫儿狗儿,目光掠过侍弄过的花草,她的心就被一点点撕裂,滴滴淌血。
其他的丫头和园丁也六神无主。太夫人没了,铁老爷会回来住吗?他外面那么大的生意,一直走南闯北,是个不稳窝的主儿,会守着这大宅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果不回来,那我们怎么办?不可能自己侍候自己呀!会不会……大家想也不敢想,心里涌起了无限的哀愁。
所有的人情都回礼了,自己也该启程回沪了。多年的江湖历练,使铁生明白了一个道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有散才有聚。无论什么时候,不要另眼看人。和气成才,和气成亲。钱财就像沙子,易聚易散,放在手里攥得越紧,流失越快。老人家故训总结得好啊,她给了铁生纵横江湖的启蒙。
想起了先妣,铁生又想起了老人家临终前的嘱托。他调整了一下思绪,醒了醒神,走出门外,把在院子里或立或坐随时听候使唤的佣人们叫到跟前来。
“慈母大人已经不在了,我不日也要回南方。这个大宅子没有人住,再也用不着你们了,咱们好合好散吧!——这也是老夫人生前的意思。”
大家顿时大哭起来,不知道又被发卖到何地何方,何等人家。“老爷,求求你,不要把我们卖了吧?我们跟着你,做牛做马也愿意!”
铁生一面掏出银两,一面找出个人的卖身契。
“我一个漂泊不定的人,不需要你们精心照料。把老夫人伺候的润润贴贴,含笑九泉,就是你们的最大福分。遵照遗命,我把卖身契退还给你们,还你们各自自由身,每人纹银五十两,各奔前程吧。”
大家松了一口气,破涕为笑,一个个拿了钱,领回卖身契,千恩万谢而去。
只有秋月,还在呆呆地发愣。老太太走了,她心里空荡荡的,好像藤儿失去了大树的依附。现在又听说要散伙,顿时觉得脚下这块地儿没了,自己漂浮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依无靠,可怜至极。
铁生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关切:“你今年十八了吧?来我家十年了,和老太太感情最深。平日我一回来,她就向我念叨你,说你是她老人家的贴心小棉袄。唉!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俩缘份已尽,我也不再拦着你,给你二百两纹银,拿着你的卖身契,回去过日子吧。”
秋月的泪流了出来,是感激,是不舍,还有对这座大宅子的深深眷恋。她跪在台阶下向铁生叩头,边说边泣不成声。
“我不想走!我愿意服侍您一辈子,扫地做饭,干什么都行。”
“傻孩子!我不需要。你还年轻,花儿正开,前途长着哩,回去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吧。”
“我一回去,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哥哥,不知又怎么待我呢!——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铁生两手一摊,无可奈何。自己在外置有家室,带着一个大姑娘风来雨去,算怎么回事?传出去姑娘怎么做人?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他说:
“秋月呀,你也大了,该有自己的主见了,出门在家,都要学会保护自己。这世上缘份都是修来的,人家对你好,你才对人家好。不要相信任何人的甜言蜜语。如果看见前面是个坑,不管至亲好友,兄弟姐妹,磨破了嘴皮劝你,也不能往里跳!”顿了顿,他又说,
“如果有缘,咱们还相见。到那时,需要我帮的,我自然伸手相助。”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秋月不好再说什么,她深深地弯下腰去,叩了几个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中的两个哥哥已经长大成人,没有变得顶天立地,反而斜眼吊眉,偷鸡摸狗,吃喝无度。小时候把他们捧在手心里百般疼爱的父母,已经老胳膊老腿,白发苍颜了,他们不但得不到两个儿郎的伺候和孝敬,反而时不时领受一下白眼和责骂,甚至挨几下拳头。住着风雨飘摇的小屋,望着门口蜿蜒远去的细径,老两口常常愁容相对,自责不已。
“你说咱俩怎么那么傻呀,怎么狠心就把闺女卖了呢!要不然现在也长大成人了,也能经常看望看望咱,好歹能有一个疼咱的人啊……——人啊,自作孽,不可活啊!”
秋月突然回来了,给老两口带来了巨大的惊喜,一个个擦着眼泪,目不斜视,仿佛是在梦中,生怕转瞬即逝。秋月买米买面,添置一些用具,亲自下厨,缝缝补补,为二老做吃做穿。吃着姑娘做的可口饭菜,看着焕然一新的小屋,新衣新帽新铺新盖,老两口才真正体会到生儿育女的幸福。
两个儿子看见妹妹回来了,又为家添置了这么些东西,明白财神爷降临在身边了,便拼命地讨好她,巴儿狗一样摇尾乞怜,围着香喷喷的一块肉转啊转,一不留神就舔一舔。爹妈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心里还是跟儿子亲近,心想姑娘反正将来要嫁人,东西一点不能带走,在这种思想主导下,加上两个哥哥对待父母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有事没事经常过来,陪着说说话,聊聊天,捶捶背,揉揉肩,间或四下里看看,有没有活儿要干。秋月还真以为他们回心转意,痛改前非了呢。毕竟一奶同胞,心一软,时不时接济他们两个,也好让他们出门在外有个脸面。
忽一日,秋月带来的银两全都不见了,怎么翻箱倒柜也没有。明明记得分开藏在三个地方的,是谁这么彻底,干净利落地一扫而空了呢?很明显,只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可没有证据,能拿两个哥哥怎么样?这两个败家子儿人间蒸发了一般,又多日不见了。秋月怨恨地看着爹娘,三个人冷锅冷灶地相对无言,两个酒气熏天胡作非为的埋汰货仿佛就在眼前晃荡。
没办法,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当了吧,日子还得往前挨啊!三个人不咸不淡地过了半个月,两个哥哥带着不知名的朋友上门了,先是嘘寒问暖,见没人搭理,又假惺惺地推出那朋友,说他与衙门里能够说上话,听说家中出了事,过来问一问情况,看看有没有线索,回去请他们帮助查一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贼喊捉贼的行径。可这贼捉不得,爹娘不让。秋月只好把恨埋在心底。最可气的是哥哥那朋友,小眼珠滴溜溜,围着自己的身子上下翻飞,苍蝇似的嗡嗡个不停。好在他们只停留了半个时辰,就得意洋洋地出去了。秋月打定主意,赶快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能总是呆在家里,免得出事。
说出事就出事。一个漆黑的夜,乌云遮蔽了月亮和星星,伸手不见五指,咚咚咚地有人敲门。秋月和爹娘都紧张起来了。老爹大着胆子问谁呀,外头传来二儿子的声音,说媳妇生病了,满床打滚,高烧不退,小孙子吓得哇哇大哭,叫他们去看看。爹娘一听,什么也顾不得了,心急火燎开了门。一伙人闯了进来,进屋架起秋月就走。
爹娘一见不妙,上前抱住抢闺女的人,边吼边骂,死活不让走。老大使个颜色,和老二一左一右拉扯开,各踹一脚:
“老东西,别坏了我俩的好事儿。你闺女终究要出门子的!”
可怜的父母,像两截腐朽的木头,哪经得起强壮有力的蹂躏,一个个倒地不起,加上羞愧交加,油盐不进,不多日都赴黄泉报到去了。
幸福就像一片云,慢慢地又飘远了。秋月被两个狠心的哥哥卖到了青楼。她哭啊闹啊,无济于事,瞅机会逃跑,拿绳子上吊,都没有成功。这里的人都知道,凡进来,没有几个不折腾一番的,过一阵就好了。
可这小妮子不一样,像生铁一样顽固不化,进来三个月了,端茶倒水还行,客人一旦近身,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再凑近就倒地抽风,吓得客人敬而远之,尴尬不已。时间一长,大家就知道了,这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带刺的玫瑰,闻着香,别靠近,不然,让你吃不着还惹一身骚。
青楼里鱼龙混杂,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有些人不是眠花宿柳的,而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天就来了一个人,很精干,走路带风,来了以后就关上门,只让秋月一个人进进出出侍候。说是侍候,其实就是端茶送水,并没有什么事。秋月只好干站在那儿,眼光无目的地乱瞟。那人从随身包里翻检出一个厚厚的本子,上面净是些鬼画符,他歪着头仔细研究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秋月说着话。
秋月是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多嘴,可架不住那人的拐弯抹角的掏窟窿,有些信息还是漏出去了。那汉子对秋月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几天下来,他慢慢地放松了警惕,一点一滴地谈起了自己的江湖生涯。原来他也是穷苦人出身,被逼无奈做了海盗,一直做到了大头领,前一段时间两帮火并,他的人被打散,他东奔西跑,藏到这儿躲难来了。
秋月难得有个人听听自己的心里话,见他不张狂,不猥琐,人高胆大,对自己一个地位低贱的人彬彬有礼,和颜悦色,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安慰,有事没事常进来坐坐,一边放风,也好帮他长个眼儿。那张大汉一直刀尖饮血,漂泊无依,现在静坐一室,与女人谈天说地,无拘无束,忽然感到进入了另一片天地:桑田美竹,屋舍俨然,鸡鸣狗叫,儿女欢笑。他忽然想有一个家了,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家了。
江湖风平浪静。张大汉审时度势,为秋月赎了身,带领一帮兄弟卷土重来,重振雄风。他占据了一个山头,平日里和秋月一起种瓜种菜,其乐融融,一有利好,安排弟兄们出山,劫富济贫,扬名立万。
许多事冥冥之中有安排。一日弟兄们大获丰收,押解几个人连同几辆车上山来,个个兴高采烈。张大汉吩咐把他们绑在外面的树下,自己和众弟兄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不快活。
秋月忙里忙外地伺候着众人,等闲了的时候,又想起了被绑的那几个人,不知道怎样了,渴不渴?饿不饿?人家没招你没惹你,犯得上这样天天横刀夺财的吗?这样的话不知说给男人多少次了,可每次都是话过风吹,嘿嘿一笑。
她叹了一口气,舀了碗水,走向被绑在树上的人。从背影看,怎么感觉熟悉?这到底是谁呢?秋月慢慢移到正面。这一看不要紧,她手中的碗啪地掉到了地上。
“恩公,怎么是你?”
赶紧解开绳索,又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铁生行走江湖多年,没想到在这儿踩了地雷,更没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秋月又在这里搭救了他。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张大汉得知了详细内情,率众兄弟跪倒磕头,连连赔罪。铁生忙扶他们起来。大家重新开席,畅叙旧情。
酒酣耳热之际,铁生就问,怎么干上了打家劫舍的营生。秋月两口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一五一十倒出了苦衷。铁生沉吟了一下。
“我在本省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已经做到了总兵,关系挺好。要不,你去投奔他吧?也算英雄有用武之地。”
秋月两口子感激不尽,止不住地夹菜倒酒。铁生不一会就腾云驾雾了。他一面笑着,一面含糊不清地说:
“路都是自己走的,好人终究会有好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