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电话,把退休郝大爷的心揪紧了,像一根细细的铁丝吊着它,慢慢悠悠地上升,上升,上升……
屈指一算,光阴似箭啊!当初的自己,为了心中火红的理想,奉献自己灿烂的青春,几万人的大集体,一块儿吃,一块儿睡,白天一身汗,晚上一身泥,干起活来根本不叫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昔日的盐碱滩,变成了美丽的大油田,一座新城拔地而起,看着城市一天比一天雍容大度,淌过血流过汗的第二故乡越来越青春靓丽,郝大爷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闲来无事,他去公园逛一逛,打打太极拳,看看鱼儿戏水,百花争艳,燕子穿柳,从柳荫下缓缓走过,拍栏独啸,儿孙在身边跑来跑去,如鸟如鱼,畅想古往今来,今非昔比。
想起了过去,想起了远在西南边陲的老娘。当年自己离家,还是二十岁的毛头小伙,老娘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少年不识愁滋味,大步前走不回头。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现在回想起来,老娘当时的心里眼里,不知流露出多少无言的哀愁!从此母子天各一方,不思量,自难忘,何处话凄凉?相望!中秋对月,惟有泪千行!关山万里,阻隔重重。想家时开始是写信,一封信路上能走两个月。成家以后,带来妻小回去了一趟,住了半个月。娘俩每天手拉着手,沿着街慢慢地走,絮絮地说,无限的亲情化作涓涓的河水,潺潺有声;化为洁白的云霞,卷来复展。后来因为工作紧张,拖家带口,只在儿子大婚时回去一趟,退休那年回去一趟,从此就是电话联系,千里相思一线牵了。
自古忠孝两难全。想来,这辈子愧欠母亲的太多了。自己儿孙绕膝,而老娘跟前谁绕呢?妹妹嫁在附近,能够经常回去看看,可儿也是娘的心头肉啊,自己做梦就常常梦回故里,孩子似的在她跟前欢笑。母子连心,老人家能不经常梦见儿子?思念儿子?前几年腿脚利索时,还把老人家接出来住过两次。可久住他乡,连根拔起移栽花盆里,每一次老人家都水土不服,病怏怏的,如骄阳下的杨柳,手脚绵软,没有生气。现在年纪大了,已近期颐之年,腿脚不灵便了,更是哪儿也不愿意去了,每天就叫人开微信,打开视频,笑眯眯地看上一阵,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看着那一张张热切的面孔,觉得自己根繁叶茂,儿孙就在眼前跑来跑去似的。
人老了就像熟透了的瓜,说落就落了。老娘感觉自己这台机器运行了百年,一些零件磨损的少皮没毛,勉勉强强能挂上档,慢吞吞地走着。最近一段时间,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哪个地方出了问题,茶饭不思,昏昏欲睡。俗话说,男怕清醒女怕睡,自己的大限怕是要到了!
郝大爷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干什么都丢三落四的,老觉得有什么心事,具体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妹妹把电话打过来,让他看到母亲卧床不起的镜头时,他的泪哗地下来了。特别是老娘对着镜头那声颤颤的发问:
“儿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
这声发自内心深处的颤音,犹如一记闷雷,一遍遍冲击着郝大爷的神经。人活到八十也得有个娘啊!自己眼看就要八十了,前面还有老娘在领路,多幸福啊!老娘是自己人生的发源地,老娘是自己前行的护身符,老娘是自己这辈子的幸运星。无论在何时,在何地,自己都可以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苟言笑,钢筋铁骨,顶天立地,唯独在老娘面前,自己永远是个孩子,可以撒娇,可以嬉闹,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头上遮盖的这片瓦马上禁不住风雨了,自己眼见着要露天席地而坐了,郝大爷的泪水小河一样流淌,老成持重的形象一下子不见了,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找着东忘着西,干着这忘着那,不管不顾地准备着行囊,要去看老娘最后一眼。
谁也拦不住,说什么都不管用。儿子、女婿商量了一下,两人连忙请了假,买了票,陪郝大爷一路奔来。
一路上郝大爷不言不语,两眼发呆,儿子女婿仿佛不存在似的。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路奔跑着找妈妈去了。
坐了汽车,火车,火车,汽车,几番倒腾,一行人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近了,近了:这是小时候爬过的山,东面有个崖子,自己曾经掉下去过;这是村头那条小河,七八岁的时候发大水,自己差点淹死在里面,众人七手八脚地捞上来,老娘没有心疼还揍了一顿;这儿就是小时候的自留地,在里面跟着喂苞米热得出了一身痱子……
到了,到了!看见自家的老院落了!还是三十年前自己那趟回来时翻新的模样。门口,那不是出来迎接的妹妹,妹夫和外甥吗?赶快下车,拉着妹妹的手,来不及说话,一路跌跌撞撞往屋里跑去。
推开门,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老娘,正睁着眼睛,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呢!郝大爷上前扑通跪倒,把老娘软绵绵的温凉的枯手敷在脸上,泣不成声:
“娘,你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