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俩

如果你读过《红楼梦》，知道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故事，或者看到过久未见过世面的人第一次穿上绫罗绸缎而不知所措的窘态，你就能想象得出，一个在农村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庭妇女，初来乍到大城市里举手投足找不着北的情形了。

大姐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年小儿子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找活干吧年龄太小，十四周岁没人要，再说身子骨没长成，撒开手吧还怕他疯掉，一不小心学坏了。一家人踌躇间，孩子舅舅来了电话，问了问情况，顺手接下了这包袱，让小外甥过来念书，读个中专技校，学有一技之长，这样将来也能有个饭碗。

经过一个多月的交涉安排，暑假期间天正热的时候，小外甥来报到了，顺便大姐也来了，一呢亲姐弟俩，自从进城工作好几年没大见面了，二呢也想过来看看儿子上个什么样的学校，见见世面。弟弟这儿最安稳，什么事都能给她罩着不是！就像当初上学念书，弟弟一有困难就去找姐姐帮忙一样。

城市和农村就是不一样，不到一天，大姐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高大的楼房一座挨着一座，比村里盖的房子都稠；大路那个宽呀，农村的小广场也比不了。街灯一盏亮似一盏，像地里盛开的棉花逼你的眼。路上的车真是太多了，上下班的时候，人潮涌动，好像大河决堤，群鸡出笼，一窝蜜蜂嗡嗡嗡地飞过来了。那阵势，太吓人了，要是碰着个人，还不是碾死一只蚂蚁？

所以，大姐走路就特别小心，陪着儿子一起去学校报到，日近响午，看看卖吃的卖喝的，问一个嫌贵，问一个嫌贵，最后一咬牙买了四个大包子，加两份稀饭，花了六块钱，算是吃了一顿午饭。十多里的路程，因为不熟悉公交线路，硬是沿着路边石，小心谨慎地一步步走回了家。

这样不行，出门多遭罪呀！孩子舅把多年不骑的自行车找出来，修了修，试了试能骑，又把自己骑的自行车让出来，娘俩一人一辆，爱上哪上哪。想法很好，可不现实。大姐被路上的钢铁洪流吓破了胆，推车出去，左瞧瞧右看看，瞻前顾后半天，再三确认空旷无人，这才敢上去骑上一段。走不多远，只要看到前方有情况，三十米开外，她准下车，慢慢地推过去，免得引出不测。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地方坡上坡下，骑车上下习以为常，当大家顺势而下，一个个风声过耳，车行如飞，轻轻松松驶出二三里地之外时，相互看看不见了大姐，慌忙去找，只见她紧贴路边，推着车，正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着呢！

岂止是骑车，她在家里也觉得憋屈，好像一头兽被关进了笼子里施展不开。热了吧想风凉风凉，不知道空调怎么开，解开衣服刚想释放一下，突然想起来不是自己家，赶紧又穿上。嗓子眼痒痒了，随地吐了一口痰，接着反应过来犯了大错，赶紧找东西把地板擦干净。最让她窘相百出的还是做饭。在老家，自己炒菜发馒头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进了城就成了离了水的鱼不会游了呢！电器使用说明看不懂，生熟火候把握不准，不是夹生饭，就是糊了一层。有一次做馒头，稀里糊涂的忘了添水，烧了十多分钟，一直留神着的孩子舅感觉不对劲，往常冒出来的蒸汽是白的，缭绕氤氲，这次怎么一上来就是黑的？还有一股异味！于是赶紧停火查看，锅底已经烧得通红，离爆裂已经不远了！

孩子舅妈气的噘嘴，气鼓鼓的吹猪。孩子舅脸色也不好看，不过他压住了没放声，还说废了就废了吧，再做，重新做。我去买锅，注意安全，千万要注意安全，别大意。说完匆匆出去，呯地一声把门带上。

来回的路上，孩子舅心里一直暗暗地埋怨大姐粗心，你多问一问不好嘛，好心不一定办成好事！今天这一幕多危险呐，想想就后怕！另一方面，他又不停地说服自己，是姐姐省吃俭用，卖了耕牛，帮扶着老爹供养自己上完大学的，到现在她家里也只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别无他物，多大的恩情啊！父母重男轻女，她一个字不识，出点错难免！多大点事，就容不了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回到家，推开门，还没张开嘴说话，就听见从里屋传出来时断时续的哭声，正惊愕间，媳妇一脸凝重地过来了。

“大姐哭了，吵着要回去呢。”

孩子舅把新锅递给老婆，推开里屋的门，坐在姐姐身边。

“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也没说你……”

大姐的哭声更大了，连带着爆发出声泪俱下的指责：

“你说说，我待你咋样？——上学时缺钱就来找我，没吃的也去找我！为了你上学，我添置过几件衣裳？俺家添置过几件像样的家什？现在，你混成个人样了，就这样待我了？——摔门摔得那么响，打我的脸啊！我是你打的人吗？你拍拍良心问问……”

孩子舅挠挠头，哪儿跟哪儿呀？一码归一码好不好？我把孩子接来，将来三年吃穿住用一条龙服务，不是开始报答你嘛！我……

不等弟弟解释，大姐的冤屈滔滔不绝而来，种种不适应，各种尴尬一股脑儿倾倒在孩子舅头上，好像这个城市就是他家，所有的问题都是他设置出来故意为难自己的！孩子舅只好缄默不语，任凭狂轰滥炸了。他知道，让她发泄发泄吧，跑累了自然就会停下了。

看看大姐的情绪也平复了，大海里退潮了，弟弟陪着小心问：“都怨我没有交待清楚，一切都是我的错好吗？——今天咱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明天一起去海边玩一玩，怎么样？”

“我不去海边！我要回家！你这儿我是待够了！再也不来了！你外甥交给你了，是好是歹你看着办吧！”

好话说尽，去意已定。大姐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了。第二天一早，姐弟俩一起去了车站。孩子舅买了车票，亲自把姐姐送到检票口。大姐肚子里还有一些气没有撒出来，临走的时候，瞪着弟弟，咬牙切齿地说：

“我算是看透你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孝顺不了！”

得！又上纲上线了！孩子舅一脸苦笑，点头哈腰地目送姐姐上车，一面浑然不顾四周刺过来的目光，心底无私天地宽地坐车回家了。

二外甥在这上学三年，当舅的一马全管，牵着这头活蹦乱跳的小毛驴赶路，操碎了心，流尽了汗。背地里也没少跟老婆撑了眼皮，逼急了，他也上纲上线，说没有大姐就没有我今天，就没有这个家，咱们不能没有良心，这是做人的根本。这样争争吵吵，坚持不懈地供外甥上完学，联系到工作。孩子也争气，从刚来时往别人家丢石子，乱蹦乱跳踹坏了大床，到现在班级考核总评前五名，实习找工作单枪匹马闯荡成功，的确给舅舅脸上添了光彩，增添了在媳妇面前和老家里说话的底气。

春节回老家，和大姐在父母家里见了一面。姐弟俩都有些不自然，说话少了许多。爹娘好像没看见，不闻不问。回来上班以后，老爹的电话打过来了，第一句话就是：

“你和你姐怎么啦？你怎么得罪她了？”

听了儿子的解释，老头子明白了个中缘由。他知道自己姑娘做事要强，性格刚烈，遗传了自己，但儿子小啊，应该将就姐姐一下，别和她一样，一奶同胞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那边老娘去了姑娘家，娘俩掏心掏肺地谈了半宿。老婆子一边心疼闺女，一边心疼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咋就不能好好相处呢。大姐事后回味，也觉得自己过了，太难为弟弟，那么大个城市，弟弟就像一滴水，到里面就不见了，还能指望他多少呢？

弟弟打来了电话，殷勤地嘘寒问暖，慢慢两人又热乎起来了，每每要撂下电话的时候，姐姐就推心置腹地说：

“咱爹娘没事，我刚去过，你就放心吧，安心工作吧，家里有我呢！”

媳妇常常过来旁听电话，有时撇撇嘴。她对姐姐怼他们“孝顺不了”一直耿耿于怀，春节回家就积极表现，证明给她看。后来打电话她还过来旁听，不过撇嘴改成了点头，还说有个姐真好，家里老人的事全给担起来了，咱们只打个钱就行了，安心多了。

春节再回去的时候，应老娘的要求，节前去拜望一下大姐一家（因为父母健在，春节后去她家拜望不合礼数），媳妇自告奋勇要去，闺女吵着要去。一家三口，骑上电动三轮，先来到大姐村头商店。老婆下车，挑挑拣拣，礼物买了一堆，转身走上几步，敲开大姐的院门。

大姐喜笑颜开地出来，后面跟着三个孙子探头探脑，看见了一车好吃好喝的，眼睛都直了，舌头喉咙开始下意识地慢慢启动。我一一拿给他们，看着他们跑开。闺女跳下车，和小一辈人玩去了。大姐指挥着我和老婆搬东西，一面不住点地和门口过往的邻人搭话。

“婶子，二叔，你们下地呀？……他大伯也下地？……还热呢，歇一歇脚吧？——你说这是谁？我弟弟呀！这我弟妹！从大城市回家探亲，又专门来看我了！……是啊，还拿这么多东西！鸡蛋这一筐，有四十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