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叔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苦思冥想,无论怎么喊他都充耳不闻。
稀饭已经热了第三遍了,两个小窝窝头业已凉透了,兀兀地杵在桌上,闪着冷冷的光。夫人望着夫君愁眉不展悒悒于怀的样子,又生气又可怜。
“吃饭吧!——你一个小小的县令,不偷不抢,不贪不拿,规规矩矩的四平八稳,自己和老百姓同甘共苦,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那么多人吃不上饭,是天灾,非人为,难道我们也要把这碗稀粥倒掉,出去和他们一起坐以待毙吗?”
“夫人,作为一县之长,眼见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我心中有愧啊!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太无能了,太不称职了!真是纸上谈兵,头头是道,临事作伐,百无一用,百无一用是书生哪!”
何敬叔苦恼地抱着自己的头,连连哀叹。
夫人撇撇嘴,连连讽刺,夹枪带棒。
“你能有什么用!——我们娘俩跟着你吃糠咽菜过日子,名义上是县尊夫人,驴粪蛋子外面光罢了,心里的苦啊谁知道!——自家命都不保,可怜这个,可怜那个,那么多豪绅大户,囤积如山,蚂蚁老鼠糟蹋的粮食也喂活了一县人!你有本事拿来救济呀!清官!清澈见底,干干净净,每天脸都不用洗的……”
夫人的话击中了何敬叔的软肋,也震开了他的天灵盖。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别人送礼上门,自己拒之千里之外,久而久之,门前冷落鞍马稀了。现在,那么多有财有势家产万贯的,都在作壁上观等着看自己出丑呢!
等等!有财有势,家缠万贯!对呀,此地有银三百两呀!何敬叔眼前一亮,脸上露出微笑了。人总不能叫尿憋死。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先救百姓出水火再说。
想到这里,他奔进屋里,胃口大开,一阵风卷残云,把饭轻轻松松消灭,抚摸了一下夫人的肩头,到前衙门办公去了。
何敬叔吩咐下去,传本地富家大户到县衙后宅叙话,有事相商。日上三竿,骄阳似火,在大路边或坐或卧眼巴巴望着县衙门的一群人的注视下,几个大腹便便的人慢条斯理地走来了,嘴里还不痛不痒地哼着哈着。
“这么热的天,叫我们来干什么!打扰了一个清梦!”
“难道县太爷有赏吗?过来看看再说。”
“保不济要低三下四地求我们了!你看他那个穷酸样!”
“哈哈哈哈……”
看看来了四五个人,一时不再有人来,何敬叔决定不等了,先从这几个人身上打开缺口。他先是把各家大而无当地夸赞了一番,说得每个人脸上都有了光彩,然后开始推心置腹地坦诚相告。
“大家也都看到了,今年是真困难了。莫不说门口百姓堵门,单说我老婆孩子吧,面带菜色,也是上顿不接下顿了。各位财大气粗,一根毫毛比骆驼大,帮帮我吧,挺过去这道坎儿,怎么样?”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交流了一会。其中一个清了清嗓子:“敢问县尊大人,是帮你呢?还是帮外面的穷棒子?”
“帮我!最起码,我得让老婆孩子活下去吧!人啊,不到难处不求人,张嘴就是三分利,不是么?”
大家会意地笑了起来,一个个快活地眨着眼睛。这何大人终于开窍了!关键时候,还是硬货好用。
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各说各话,表白心迹,唯恐落在了后面。
“何大人,我回去准备一下,马上给您送来,绝不能耽误做饭用。”
“生丝要不要?我捐二百匹生丝。”
“何大人,你估算一下,你一家连同亲戚好友,需要多少粮食?——我全包了!”
“我当铺里只有银票,大人需要多少?”
…………
县令受饷的事如同一发炮弹落进了大海里,激起了里三层外五层的波浪和水纹,不多时传遍了县衙内外,大街小巷。但凡家有余财心中有想法的人家,赶紧跟随着手提肩挎,大包小包,抬着筐赶着车,挤到县衙门口,满脸笑嘻嘻地递上自己的财物,连说不成敬意,请县太爷笑纳。
街两边饿得东倒西歪的人们,看着县尊也急不可耐地张嘴收东西了,和这些为富不仁者同流合污了,顿时觉得天昏地暗,生计无望了,一个个不干不净地喃喃骂着,把最后的气力化作对这不公平世界的控诉。
傍晚时候,县衙门口来来往往的人没了,只剩下县衙里的十来个人,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不多时,诱人的香味飘出来了,如风如雨,无孔不入,钻进了嗷嗷待哺人的鼻子里,一直钻到心里,大家不由得伸长了鼻子去嗅,如吃虫子的青蛙。
县衙门开了,一簇人走了出来,推着车,把饭递到每个人的手上:“吃吧。慢慢吃,别烫着。不着急,还有,还有!”
大家惊讶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但咕咕乱叫的肚皮,已经不容他们表示什么,端起碗,先干掉再说。看着大家狼吞虎咽的样子,把碗舔的比脸都干净,何敬叔心里又欣慰又难过。
“大家都回去吧,啊?——明天开始,城东河畔开设粥棚,男女老少都过来吃一碗。只要我何敬叔在这儿一天,宁可掉脑袋,摘乌纱,也要想尽办法,让大家度过难关。”
半饥半饱的人们感恩戴德地回去了。第二天,十里八方的人蜂拥而至城东施舍粥棚,一时间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百姓的脸上开始有了生气和神色,从死亡线上挺过来了。
那些一心一意和县尊大人套近乎拉关系的富家大户,正四蹄朝天地做着黄粱美梦呢,忽闻县衙赈济穷人,安抚百姓,心生疑惑,一个个出来驻足观看。
“县衙不是穷得老鼠都饿死了么?哪来那么多粮食给这些穷鬼?该不是我们的吧?”
“不是说送给县尊的吗?怎么拿出来施舍了呢?这是唱的哪一出?”
“咦?那边有一张大红榜,过去看看,写的什么。”
一张大红榜,红底黑字,端端正正,照耀着每个人的脸。上面罗列着富裕人家捐献的粮食、钱财、布匹,按从多到少的顺序排列,凡奉献者无一遗漏。下面是县太爷何敬叔大人的敬辞。他大力表扬这些人的慷慨行为,说他们心中有爱,情系民生,个个都是大善人,何某供职于此地,真是三生有幸。最后榜书写道:
“现灾情已解,民心安定,兹将众人义举,呈报京城,请求褒奖,抑恶扬善,彰扬后世,以期来者”云云。
这些挺着将军肚的人,被人打了一巴掌,嘴里塞了一颗甜枣,脸儿憋得通红,有气撒不出,一个个欲说还休,摇着头,一摇三摆地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