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外缘份

黄定的电话还没有放下，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

黄定心想坏了，肯定是装修工上门了。开门一看，果不其然，门口站着两个人，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号大一个号小，黑瘦精干，肩扛着家伙什，正毕恭毕敬地等着主人发话呢。

“我刚刚给你们经理打了电话，小区封了，你们不用来了。”

弟兄俩对望了一眼：“我们进来的时候还没有呀？咱们小区有疫情啦？”

“三号楼上确诊了一例，整栋楼集中居家隔离，整个小区隔离，所有人员只进不出。”

“那这活先不干啦？咱们走吧？”

说时迟那时快，弟兄俩转身慌慌张张下楼，直奔小区大门而去，如临大敌，神色惊惶。隔着玻璃望着他们匆匆忙忙的背影，黄定暂时松了一口气。

这栋楼房已经买了十年，墙皮脱落了一些，像是得了白癜风。天花板样式也陈旧了，老婆一天到晚抱怨，说花媳妇穿了个大对襟，该好看也不好看了。于是黄定构思谋划，五易其稿，计划从皮肤到纹理都做个小手术，该改刀的改刀，该拉皮的拉皮，让家焕然一新，有乔迁新居之感。现在，前期工作刚刚做好，老婆孩子都打发走了，万事俱备，只欠开工，可巧疫情来了，一切又遥遥无期了。

这可恶的德尔塔！净给人找麻烦！黄定一边在屋里徘徊，一边摇头叹气。疫情面前，人人有责。没办法，服从大局吧。

还好，还可以下楼，到小区里去转一转，打探一下消息。下来一看，排兵布阵似的不远处站着个人，隔着手不搭手肩不触肩的距离，戴着口罩，七嘴八舌地吵嚷着如何吃饭的问题。小区物业和社区工作人员，忙着查验健康码，收发物资，回答问题，一个人恨不得变出三头六臂来使用。

黄定想想家里还有吃的，十天半个月还能对付过去，不再过去掺合，转身要走。

眼的余光，扫过了大门一侧站着的两个人，黄定大脑里的记忆立刻浮上了水面：是装修工人弟兄俩，正惶然无助地等候工作人员的发落呢。黄定看了看这边忙忙碌碌的一群，再看看弟兄俩的茫然无措，感觉这两个人是要倒霉了：出，出不去；进，去哪儿？谁收留？你说能不能晚点来，确保安全无虞后再行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下应验了吧？

转身走了两步，黄定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是自己叫他们来的！现在他们上下不着，吃住无定，今后这十四天，难道自己忍心看着他们顶日戴月，披风冒雨，孤魂野鬼般蜷缩在小区一角，挨过饥苦难耐的两个周？他想起了自己大学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仅仅只在电话里沟通了的同事赵军把自己的房子钥匙给了他，吃喝不愁地住了大半年，解决了人生地不熟的许多难题，慰藉了那颗漂泊无依的心灵。门卫孙大爷看着他面善，每次见面都和和气气，心里欢喜，常常让老伴做些好吃的捎给他，还差点招了他作上门女婿。想起这些，黄定心里涌起了些许温情。这温情是一片厚厚的云，向着装修工弟兄俩飘去，遮住了他们头顶毒热的阳光。

装修工周元、周章弟兄俩忸怩不安地跟着黄定上了楼。进了门，左瞅瞅，右看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自己本来是来干活的，结果做起客来了，没有帮上忙，反而添了大麻烦，心里面局促得紧。黄定看出了他们的情绪，笑着说：“没事！家里没外人，就咱三个大老爷儿们。天意成全我们有这段缘份，缘份来了谁也挡不住。——中午吃什么？我做！——家有西红柿，土豆，菜豆、萝卜、茄子，冰箱里有牛肉，有鸡，有羊杂……”

渐渐两个人的心神安定了下来。周元周章嘿嘿笑着，不自主地搓着两只手。

“吃点就行！吃点就行！饿不着就行！”

多好的农民兄弟！总是怕给别人添麻烦，饿不着就行！黄定想了想，做了个西红柿炒鸡蛋，闷了一锅米饭。开饭了，东西平均分配，一式三份，都是一碗米饭，看菜下饭。

周元周章你看我，我看你，端起碗来慢慢吃着。不一会吃完了，看看锅里的米饭，没放声，放下了碗：“我吃饱了。”

黄定忙招呼：“不够再盛点，再盛点！”

兄弟俩忙摆手：“够了，够了。饱了，饱了。”好像真的酒足饭饱，肚皮容量已满，再吃下去就是对他们的惩罚似的。

同在一屋檐下，毕竟不是一家人。人心隔肚皮。弟兄俩老实的像大姑娘，天一黑就早早躺下了。黄定睡不着啊，就打开视频和老婆姑娘聊天，发发牢骚。听着老婆的善解人意，他心里舒坦了许多。特别是八岁的宝贝女儿隔空喊着爸爸，伸着粉嘟嘟的小嘴假装亲他，黄定的心都快融化了，所有的烦恼随风飘散。

第二天准备做饭时，周元犹犹豫豫地试探着问：

“黄哥，能不能让我帮着做做饭？”

黄定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闻听此言，乐得顺水推舟。饭熟了，周元把辣椒炒鸡块端了上来，诱人的香味扑鼻而入。夹了一块放嘴里，黄定只觉得口舌生津，跟自己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一边想，一边扒米饭往嘴里送。筷子往下一插，才知道这碗米饭分量有多少，很瓷实，很满当，足有昨天自己盛饭的两倍。黄定一下子恍然大悟，两个人看似黑瘦精干，可干的都是体力活，每天体能消耗的多，当然补充的多，昨天肯定没有吃饱。他脸上有些发烧，好像自己诚心不实在，决定今后饮食上要区别对待，能者多劳。

见黄定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周元不自然地笑笑，用手挠挠头：“也没啥。家里人多，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忙里忙外也不容易，回到家都是我做饭。做的不好，别嫌乎！”

“是嘛！真是好男人！你家几口人？”吃完饭，黄定倒了杯水放桌上。

“爹，娘，我和老婆加两个女儿，还有我弟弟，七口人。”

“真是个大家口啊。三代同堂，多幸福啊！”黄定感叹着，接着说了，“我以为你还没结婚呢——两个女儿，都多大了？上学了吗？”

“大的八岁，小的三岁。”说到这里，两个人找到了共同语言，仿佛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挤到沙发上来了，各自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出相册，兴致勃勃地交流着育儿的心得和快乐。

周章自告奋勇收拾桌椅，刷洗碗筷，然后坐在一旁，看着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童年故事，笑眯眯地不说话。等两人停歇的间隙，他把水递了过去。

“黄哥，喝水。——我看你那屋里放着的那个，是不是游戏机？”

“是啊。让孩子摔坏了，不能玩了，放那有一年了吧。”

“能不能拿过来让我看看？”

黄定忙拿过来给他，眼睛里露出不相信的神色，心想这么高级的玩意儿，一个打工仔会修？周元饶有兴趣地看着弟弟摆弄，似乎很有信心。

半个小时过去了，周章让黄定拿过去，插上电试试。好了！上面又出现了南征北战东挡西杀笑傲江湖血雨腥风的场面，正合这一群寂寞老爷儿们的胃口。黄定惊讶地连连伸大拇指，好像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周元看着弟弟说：

“家里的大小电器，他都会修。姑娘玩的电动玩具，都是她叔亲手做的。本来上大学的一棵苗子，只是贪玩好动——可惜了。”

黄定定定地看着周章：“了不起兄弟！有没有电工证什么的？没有？赶快学一个！看我能不能帮你忙，弄到公司里干个活，也免得跟着你哥哥整天风吹日晒灰头土脸的。”

“真的吗？黄哥？”周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哥哪能骗你！只要你上进，我一定帮你！”

“好哇黄哥！先感谢先感谢！”周章激动的心花怒放，一双手不知往哪儿搁，左顾右盼间，突然间问道：

“黄哥，你说吧，家有什么活？我都干了！”、

黄定笑了，打心里喜欢这个不耍心眼的家伙。

“本来让你们来装修的。现在材料运不上来，弄出来垃圾也运不出去，邻居们都窝在家里，还怕吵着他们。咱们能干什么？——要不，先把这些简单的看一看，拾掇拾掇？”黄定也不客气，直接摊牌了。其实他也是没事找事干，大家都闲的慌。另一方面，还怕弟兄俩觉得愧疚，心理不平衡。

说干就干，弟兄俩转身进入了工作状态，不一会就把黄定的嘱咐置之脑后了，手底下开始传递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经过黄定的再三提醒，终于变得时大时小，时断时续，仍是不绝于耳。终于，左邻右舍上门问罪了。

“黄啊，你在家干什么沸反盈天的？吵得大家不得安生？——哟，还开工了呢！你这居家隔离干活装修两不误啊？——什么？把他们困这儿了？可怜见的两个小伙子！接着干！接着干！小点声，小点声……哎，真不容易！”

这边刚刚下去，还没喘口气，那边一会又敲门了。

“黄啊，你这三个大老爷儿们，怎么吃饭了？有吃的吗？——我这有两棵白菜，半袋大米，先给你们对付两天？别不要！不要大妈就生气了！”

隔天楼下的大哥又上来了。

“缺什么吃的喝的，你说声。我把大家需要的列一个单子，打电话叫外面配送。——别客气！大家住在一起，凡事互相照应。——哎我说俩兄弟，哪天有时间，把我那电视看一看，怎么人影像个猴子似的乱蹦？一刻不消停？——该多少钱多少钱！不要钱？那怎么行？——那改天我送一捆啤酒上来，家里有。”

在黄定家窝着的十四天里，弟兄俩查缺补漏地干了不少小活，桌椅腿脚检修了一遍，电器查看了一圈，所有孩子的玩具得到了大修，连下水道都进行了疏通，保证畅通无阻。另外，还零打碎敲地帮着楼上楼下大大小小十八个忙，收受了白菜两棵，大米半袋，啤酒一捆，火腿肠五包，花菜一个，粉条二斤，西瓜一个。一时间，黄定感觉出了大家庭的味道，上有爹妈般的温暖，中有兄弟般的关爱，下有孩儿们的绕膝，其乐融融……

对，还有孩儿们。对门张阿姨的孙女，今年五岁，颠颠地跑来几次，要找姐姐玩，每次都怏怏不乐地离去。三个大男人，看见她都逗引她玩，算是安慰幼小的心灵。女孩儿把自己毛绒绒的小熊，软绵绵的大金鱼送了过来，说是让周元伯伯拿回去，给小妹妹玩。周元在这里也感到了些许的天伦之乐。

没事的时候，周元就打开视频，和家里人聊天，一五一十地叙说着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小姑娘在那头不厌其烦地问着，心里一个劲地往外拱。爹娘接过电话，絮絮叨叨地嘱咐俩儿子长点眼珠，眼里要有活，别总是麻烦着人家不知道感恩。周元周章哼着哈着，有条不紊地忙着手里的活。

十四天说短不短，终于过去了。谢天谢地，在大家的不懈努力下，各家各户的无私配合中，小区疫情控制住了，没有蔓延和扩散。日出云散，雨过天晴，柳条儿又开始微微摇摆，卖弄风姿了。周家兄弟早有打算了。

“赶快干吧，争取三天完活！”

“那行，干完一块结账！”

“结什么结！咱们，缘份哪！”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