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岁的赵老太看着躺在床上的九十岁的赵老头,鼻翼微动,双目微闭,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多年苦涩无泪的深眼窝里,又涌出了些许湿润。她明白,夫妻百年,终是好梦一场,现在大限已到,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已经清澈见底了。她慢慢地挪过去,坐在床边,拿起那只枯枝般的老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老脸上,像是一位新婚燕尔的新娘,沉醉在恩恩爱爱的温存中。
赵老头心里受到了触动,感知到了老太的温情,气息已经干枯的他,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但手还能比划,手指一下,一下,又一下,在老伴脸上颤动,触动她的神经。
赵老太伏下身子,趴在他耳边,大声地问:“想家了?想回咱那个老窝吗?”
轻轻的一句话,产生了惊人的力量,赵老头仿佛打了强心针,挣扎着从床上一点点爬起,像棵大树似的在风雨中坐定了,两只脚在地上来回摸索。
赵老太急了:“别慌,别慌!大儿子,二姑娘,快过来!快过来!你爸要回家,不呆在这养老院了。”
三儿子的姑娘萍儿赶忙去开车。几个人抬着架着,把老太爷弄到车上,再把老太太扶到车上。看着老爷子也不睁眼,也不言语,气息微微,木塑一般,大家都望向老太太,目光里全是问号。老太太一摆手:“走吧!没事。你爹心里有数。”
回到住了六十年的老屋,在儿女的搀扶下,老爷子木然地机械地往屋里走,脱鞋,上炕,躺下,然后一脸轻松,参透了人生,走完了旅程,终于入定了。
望着那吉祥如意的神情,赵老太的心如刀割一般。六十八年的恩恩爱爱,终于阴阳两隔了!那只渐渐失去温度的手啊,就是那渐行渐远永不回首的丈夫啊!不知何年何月,两个人才能再团圆?泪水,在干涸了几十年的眼眶里,又汩汩地滋生了出来。
“老头子,你也如意了,安心地走吧!”
堂上堂下,院里院外,黑压压人群跪地一片,一个个失声痛哭。已经改嫁的三儿媳妇匆匆赶来,伏地不起,伤心欲绝。自己男人走得早,公婆无怨无悔帮助自己把萍儿拉扯大,送入大学,又劝自己走一步,找了个好人家,自己的亲生爹娘也不过如此!看着一个个撕肝裂肺,老太太好生不忍,先劝三儿媳妇:
“萍儿妈,别哭了。你爹没白疼你一场,知道回来磕个头。人到神知。他已经走了,再哭也回转不来了。起来吧,保重身体要紧。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对你爹最大的安慰。”
不提这还好,一提自己的小日子,萍儿妈又是哭天嚎地。跟前没有尽过多少孝,反而都是让老人牵挂!慈颜不再,音容难忘!思念在兹,此情何及!
好不容易劝住了三儿媳妇,赵老太又指着大儿子赵老大说:“你也别光顾着哭了,打起精神来,你爹的后事,全靠你张罗处理了。来吊孝的,送银票(冥币)的,怎么火化,怎么安葬,怎么招待来客,凡事拿出个章程来,赶快想一想,这些事要紧。”大儿子抽抽噎噎地答应着,爬起来抹着泪出去了。
赵老太又伸手去拉二姑娘爱花:“二妮呀,你没白没黑地往这跑,怕你爹娘摔了,淋了,饿了,病了,里里外外,都是你在张罗。现在你爹走了,你终于解放了一半。不容易啊,把俺这娇闺女也搓搓成小老太婆了,头发都熬白了——唉,好儿不算多,一个顶十个!多亏你啊,要不然我俩早在哪沟底趴着了!——今天都在场,你们都听着,等我两眼一闭,腿一伸,这屋,这院子,都是二姑娘爱花的,谁也不许争!”
大儿媳妇正一个鼻孔出气,一个鼻孔进气地哭着,听了这话立马住了声,不满地看着大家。赵老二、赵大妮都悲痛不已,哪有心思理论这事?一个个好好好,是是是,表现得百依百顺。老大媳妇也不敢发问,悄悄咽下了舌头底下的话。
等着把老爷子打发出门,送驻南山,强打精神支撑自己的赵老太也躺下了。对她来说,风烛残年的老伴就是她的贴身拐杖,碰碰磕磕一辈子,还就他用着最得手。现在一起床,喊声落个空,伸手落个空,常常闪得她东倒西歪,找不着北。儿女们很担心她被老爹带走,排好班过来伺候。
说是排班伺候,实际上还是爱花来得勤,干得多。赵老大包了一座山,栽满了樱桃,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为了财路忙个不停,有时候来了点个卯,看见爱花,站一会就走:
“二妹,你在就放心了,山上离不开,我得走!”
赵老二上班,吃着官饷,受着循规蹈矩的约束。赵大妮虽然退了休,在家照看着两个孙子,二十四小时提供全方位服务。他们隔三差五来一趟,都向爱花诉说着言不由衷的烦恼。反正老娘已经把话挑明了,多得者应该多劳,是不是?
老太太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头脑很清醒,像水一样不染尘渣,吃饭也好,不减多少,可就是软绵绵的,走路没劲儿,好像老头子一走,身上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一堆肉在这儿。找医生看吧,全身检查个遍,没毛病,三高一样没有。爱花心里这个急呀,野地里烤火,一面子热:若是能看出有什么毛病,对症下药,使老娘益寿延年,花多少钱她都心疼,卖了这屋老院也行,就是让她拿出半条命来,爱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人一心急,做事就毛躁,手脚不灵光。就在老太太又一次大便阻塞,痛苦难耐时,爱花慌里慌张架着她蹲上便盆,打了三遍开塞露,终于一声屁响,臭气熏天,爱花捂着鼻子端着便盆往外跑,不留神门口台阶踩空,便盆飞了出去,身子也飞了出去。等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不能站立了,一侧胯骨钻心的疼痛。
强忍着刺骨的疼痛,爱花歪歪斜斜地爬到屋里,打了求救电话。大家赶来,一面照顾老太太,一面拉她到医院。一检查,一侧胯骨摔裂了,需要住院治疗。躺着吧!家里的老娘,交给了山上的大哥大嫂,不管也得管了。实际上,还真不用他们多操心,老太太不耐害人,山上园地宽敞,空气新鲜,安居一室,人来人往,过来看看说说话,比小猫小狗小外孙都好侍候。
在山上时间长了,老太太挂念二姑娘爱花,每天都问她怎么样了,好些了吗?老大两口子抽空去看了两趟,第二趟去时就已经出院,回到家养护了。一进爱花家的门,发现赵老二、赵大妮都在,都是来真心探问姊妹身体康复的。
大家议论了一会爱花的身体,又探讨了一下老娘的现状,谁也没有往遗产上捋。过了一会儿,沉不住气的大嫂开始破题,说老娘太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凭什么这老屋老院俺没有份?俺不是她儿子?你们说说,今年我们侍候了多少?然后掰着手指头在那儿表功,连侍候老太太穿裤子、吃饭,帮老太太擦嘴都算上了,描述的惟妙惟肖。末了她说:
“这院屋没有我们的份?——这力都出到黑影里去了!”
大家都看向老大。老大装作没听见没看见,不言不语。赵老二说:“我没资格要!我尽孝尽的最少,官差不自在,自在不官差。”
赵大妮说:“我也没脸要!二妹妹出了几十年的力,和她相比,我都羞死了,哪里捏得起这个话题!”
赵老二看大哥大嫂还不说话,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气:“二姐伺候咱爹咱娘几十年,耗费的精力能说得清吗?出的汗能不能用水缸来量?洗过的衣裤鞋袜,加在一起有没有小山高?——人啊,不要昧着良心说话,让街坊邻居看咱们的笑话。”
赵老太终于日重一日地亡故了,追随她的夫君逍遥自在了。大家哭着喊着,让老人家入土为安,一起吃了个饭,各自散去。劳累了三天的爱花让儿子带她回老屋,想着收拾收拾,除旧布新。到了门口一看,傻眼了:有人先入为主,把门锁上了!
不用多想,是老大两口干的。电话打过去,爱花的手都发抖了:“大哥呀,你怎么把门锁上了?”
老大不接,被媳妇劈手夺了去。
“他是老大,现在是一家之主,他说了算。锁上怎么啦?你还想兴师问罪啊?”
拿着不是当理说!蒋介石下了峨眉山抢夺胜利果实,还满口义正辞严!爱花有苦说不出,想骂也骂不出口,几十年的辛劳化作满腔的酸痛,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哭声引来了街坊邻居。老谢大叔两口过来,一左一右拉住爱花的手:“又怎么啦闺女?——人都走了,别想不开!去我家坐坐,喝口水。”
在谢大叔家里,等爱花抽抽噎噎地把事情讲完,老谢坐不住了,满院子里来回地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赵老大:“白活了这六十多岁,粮食都吃到驴肚子里去了!你不知道老太爷老太太都是你二妹在照顾吗?眼瞎了吗?这时候想起东西来了,东西比你爹你娘还亲!良心被狗吃了吗?”
过了一会,这老头恍然明白了,这种隔山打牛的斥骂没有丝毫效果,半点唾沫星子溅不到他脸上。姜还是老的辣。最后,他打了一通电话,约定赵家兄弟姊妹七天后到自己家一起坐坐。
等为老太太烧了头七,完了事,下午一行人来到邻居谢大叔家。茶水已经沏好,等着大家喝呢。桌边坐着两个人,穿着制服,看见大家进来,都站了起来。
老谢排着引见了一遍,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公证处人员、律师都来了!都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事。果然,律师先发话了。
“受谢叔邀请,我们过来解答你们一家的遗产归属问题。去世老人的子女悉数都到了吗?好!好!其他无关人员可以离开。”
赵二媳妇,赵大妮女婿,爱花女婿都起身站到门外去了。老大媳妇坐着归然不动。公证员、律师看看她,看看老谢。
老谢把茶杯一墩,正眼看着她。
“侄媳妇,你想当着俺侄子的家?”
“不是,大叔,我是怕……”
“不是什么?怕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没主张,都得听你的?——这儿不是你说话的地儿!出去!”
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在满堂目光的围追堵截下,老大媳妇老鼠拉豆,堵死门了,只能低眉现眼地挪出去。
律师让大家先把老人家的口头遗嘱述说一遍。听了老二、赵大妮和爱花的陈述,他把目光转向了默不出声的赵老大。
“你们兄弟姊妹众口一词,事实是不是这样?”
老大点点头。他显然不能否认。
“根据法律规定,老人家是在头脑清醒,子女都在场并有外人监督的情况下立下的遗嘱,无论口头的还是书面的,都是有效的。今天咱们做个公证,免得日后节外生枝。”
公证员很快拟好了赠予遗嘱协议,拿来请大家签字确认。大家心知肚明,痛痛快快的了了事。当笔递给赵老大的时候,他低着头,总是不接。
老谢看不下去了:“怎么老大?你娘还没有走远,用不用把她拉回来,和你这当儿子的当面对个质?”
老大神情为之一抖,马上萎靡了下来。大家一一签了字,按了手印,一式六份,人手一份保存。看着事情完满解决,老谢很满意,感谢公证员和律师的辛勤付出。送走了两位,他又和赵家人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哪一个我没抱过?亲过?哪一个没在我身上尿过?拉过?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想看到你们为了一点东西,一家子闹生分。老大,把钥匙给你二妹。爱花,明个来推小车儿,把老屋里里外外收拾干净,住也行,租也行,你的东西你做主,应当应份!人心都是肉长的!好心总得有好报!”
“好嘞,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