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们一家四口人游览塔山,从蜿蜒的山路慢慢走下时,无意中捡到一段松树根: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头,横出来三个枝杈,其中两个不屈不挠地硬着脖子,一个一路遛弯地伏下身子,形成了细水长流的一大段,好像一条蛇一般。不过蛇头不像啊。把它倒过来,细处在下,粗杈处在上,细细端详,怎么像条龙?黝黑的身姿,拧巴着立起,伸着脖,昂着角,大嘴巴豁豁而出,桀骜神情宛然毕现。
我把这条龙根拍了照,与爱好根雕小有成就的福龙君分享,不料不入他的法眼,说没有价值,不值一提。我有些泄气,可心里还对它情有独衷,不时拿起来把玩一下。有一天小女儿突发奇想,拄着它学老太太走路,引得全家哄然大笑。这个场面一下子击中了我的灵魂深处:拐杖!一根龙头拐杖!祖母拄过的一根龙头拐杖!
祖母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有一百一十多岁了。那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女人,一辈子在风雨中走过,见识过大风大浪,再大的困难也没有把她压垮。有句话叫雪压青松松更青,指的就是她这类人。
她的娘家姓付,没有兄弟,按老规矩,家产由亲侄辈继承。可是继承家产的一支只长了(前)钱心,没生(后)厚心,收了东西一推六二五。姊妹们每逢鬼节——农历清明节、七月十五以及十月初一,都回娘家给父母上坟烧纸,不少时候都是坟上来,坟上走。本家三叔不忍心亲侄女有家不能进,每每遇到就邀到家里歇歇脚,间或喝茶吃饭。再以后,我父亲一辈去姥娘家走亲戚,虽然不敢僭越继承家产的二舅的门槛,但还是与这个三舅一家人打得火热。亲情就是一把锯,你有来,我有去。大家都添一把柴,感情才能慢慢升温。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我要说的还是祖母。想必她年轻时也心高气盛,走过了一家,后来到了营楼,和我爷爷组建了家庭。祖父什么样子,我从未见过,只听祖母说起他们在外面学会了做鞭炮,回来开起了“营楼炮店”,每天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地造鞭炮,然后走街串巷,甚至跑到百十里地之外去找买家,不避寒暑,踏霜吞雪,终于积攒了大把大把的民国纸币。望着那满箱满柜明晃耀眼的钱财,两人兴奋地数了又数,盘算了又盘算,瞅准了村庄东南大洼里二十二亩好地,想着把它盘下来,好好过日子,从此小家庭吃喝不愁了,再也不用出去劳碌奔波了。
当时的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解放军一来,他们便潮水般向南退去,不料在鲁西南沙土集被堵住了,两军开始了一场恶战。据祖母讲,当她听说附近田野里不招谁不惹谁的村民某某被凭空弹射的飞弹一击而亡的时候,她心里翻腾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开始牵挂那个姑娘远嫁没有儿子侄子不问的老娘,不知现在是死是活?战役刚刚结束,硝烟还未散尽,她连夜蒸了些干粮,留下祖父守着儿女,自己天不亮就起身,拿根棍子一边防身一边赶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中午时分赶到了一片狼藉的沙土集战场。那是怎样的一片景象:到处死尸横陈!到处血水横流!到处苍蝇乱飞!血腥的场面刺激的她目不斜视,慌不择路。腥臭的空气一阵阵冲鼻而来,她捂着嘴咬着牙,抱着视归如死的心情,一步一步挪过血染黄沙,赶到十里之外的大付庄,见到了惊魂未定的娘亲,才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后来鲁西南就解放了。祖父母刚刚把心目中的好地块买了过来,还没暖热窝,一声令下,所有田产归了公。周家人多势众,一帮人上了台,开始耀武扬威地发号施令。村东沙岗附近,祖父母早就置有一块贫瘠的土地,多沙少水,不过在两人辛苦努力下,两排白杨树长起来了,粗大如碗口,较细者也如胳膊样,够个小材料了,盖上两口屋,梁檩不成问题了。台上的光棍人家,嘴边的肉焉能不吃?于是他们找个借口又给充公了。祖母不甘心,三番五次找他们理论。可瞎字不识的妇道人家,哪能抵得住一肚子墨水的人的摆布呢,终于眼睁睁看着耸入云天的两排大白杨无声无息地易人易主,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
祖母心疼自己的心血,更气愤他们一碗水端不平,争抢不过,就开始泼妇骂街,从南头骂到北头,凡是能够想到的恶毒语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活脱脱一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得了便宜就卖乖的人们躲进新盖起的瓦房里,充耳不闻墙外的呼喝声,美滋滋地又吃又喝,一句不与妇人一般见识,轻轻避开峰头,继续自己的潇洒安乐。
祖母拼命把拳打出去,对方避而不接,闪了趔趄又茫然无措,回家不停地抱怨忠厚老实的祖父,关键时候顶不起来,没个男人样。偏偏二叔饿得发昏,偷吃了地里的几个麦穗,被忠于职守的应德保告发了去。这帮人立马抓住了把柄,踹开门翻箱倒柜,仅有的半袋粮食被抢了去。急急切切的祖父跑去说理,被他们骂了个狗血喷头,活活气死!满怀不平的祖母摘下一扇门,席卷了祖父,葬在了曾经拥有的东南洼土地中。她含着泪咬着牙告诫子女后辈:好好活下去,一定要争口气,活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看看!
等我出生的时候,祖母已近古稀之年了。我幼时营养不良,灾病多生,身体好了些又节外生枝,调皮捣蛋,因此很难入她老人家的法眼。由于没有分家,住在一个院子里,所以有时她寂寞了,也顺手把我拉去充个数,权当饿了喝口水垫垫饥。在那个封建家长制的时代,家里面她就是女王,出口就是圣旨,违拗不得。母亲带着几个孩子,在她身边战战兢兢地生活,我们见了她也像老鼠见了猫一般,避之不及,听见她发怒就浑身发抖。曾经有段时间,祖母对我青睐有加,晚上甚至让我睡在她床的那一头。半夜醒来的我肚疼难忍,也不敢叫她,更不敢出门,外面黑灯瞎火的,专吃小孩的毛猴子正在门外等着呢——少不更事的小破孩稀里糊涂地便在了床上,一时臭气熏天,小小的一间屋内异味缭绕。惊醒了的祖母怒气冲天,从此把我打入冷宫,有好吃好喝的,也是她享用着,我们瞪眼看着。父亲从关外挣钱回来,在村东南大水坑里盖起了一座院子,从此我们分开住,我呆头呆脑的毛病才好了起来。现在想来,孩子的健康成长和一同居住的父母祖父母的情感好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后来我就开始上学了。有一次课堂上不舒服,老师打发回家,走到街里大水坑边上,就晕头晕脑倒地了。有人看见了,赶紧就近告诉祖母。血脉相连啊!她不计前嫌,心急火燎抱着我送回家,父母又赶紧送我去医院。等我病好了,和祖母关系也好了。放假时,我们叔伯兄弟四五个常常随她去村东沙岗走一圈,聆听家族血泪史。从祖母饱经风霜的脸上,我看到了一门人的刚毅和不屈,一股火一样的情感慢慢潜滋暗长了。
求学路越来越远了。我偶尔回家一趟,间或见到她,也渐渐体谅了她饱尝世态炎凉的心胸。虽然她过去对母亲不好,现在有了事,还是主动去我家解决,不去找二叔三叔。父亲和她一样,娘俩都是火爆脾气,一点就着。一旦开了战,祖母就诉说过去生计的艰难,黄水里的捞食,四叔五叔的横死,爷爷的死不瞑目等等等等,一时间声泪俱下。父亲顿时没了脾气,吩咐心有不甘的母亲赶紧伺候,吃饱喝足,打发我送她回老屋。
不知什么时候起,祖母开始拄上了拐杖。想是父亲惦记着老娘上了岁数,走路不稳,又找不到好木头,就拿杨木棍求人做了一个龙头拐杖送给祖母。用现在的审美眼光看,这龙头做的也太粗线条了,左右偏着取势,各开一刀。没有点想象力,你是不晓得龙就是长这样的!然而这是祖母得到的最好的礼物了。年迈的她每每跑东跑西,两条腿不闲着,一张嘴也不闲着,把晚年生活搞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这根模糊概念里的龙头拐杖,伴着祖母走过了最后的几年时光。随着八十四岁她在我家含笑而逝,我以为关于她的一切从此走入了记忆。不料前年回家的时候,老父亲翻动柴堆,把龙头拐杖从旮旯里又找了出来。看到它,我就想起了祖母粗线条的人生,她的不屈不挠,也像这两片唇的龙头,直直地斜望着天空,倾诉着心中的不平和激情。
老父亲摸了摸那根拐杖,递给了弟弟。弟弟如获至宝,连同祖父的“营楼炮店”印章一起珍藏了起来。眼前的这条奇崛的松根,神态与那根龙头拐杖何其相似!它们都是从凡胎里脱颖而出,氤氲出一种精气神,把我们家族的血脉相连,激励着我们敬天法祖,艺文习武,把心中的梦想绘上蓝天,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