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之约

唐朝贞观八年九月初四，长安城朱雀大街。

这天太阳的心情不错，出来笑眯眯地看望大家。它突然发现大街上凭空涌出了这么多人，一百五十米宽的大街，快被填满了，像大获丰收的鱼，倒进了一个庞大的池子里，挨挨挤挤，碰碰撞撞，熙熙攘攘。

还真有事情发生。皇上出来了，右边那位是长孙无忌大人，他的大舅哥，左膀右臂；左边那位是戴大人，管犯人的大头目。大家远远地看着，一个个挤眉弄眼：这破天荒的一出，看今儿个能不能成！

听说回来一些了，大家一窝蜂地去看。咦？犯了死罪的人，怎么一个个还神情淡然满足，没有秋后的蚂蚱使劲蹦跶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好像都完成了使命，安闲地坐着，站着，等着宣布自己命运的最后一刻。也奇了怪了，外围的这些兵士怎么也不去管管？

数了数，一共一百九十三个，还不到一半。看看太阳，天还早，寅时刚到的样子。大家有的是耐心，边看边议论。

“皇上从不安常理出牌，这次又是一样！”

“原以为一个个逃之夭夭了呢！现在看，前来领死的还真不少！佩服，佩服！”

“男子汉大丈夫，宁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这些哪个不是命犯？曾经一个个杀人不眨眼，还真被皇上的气魄震住了！”

“你摊这事也服他。放虎归山，该团圆的团圆，后事该安排的安排，然后无牵无挂，再来上路。——想跑？全国一盘棋，天涯海角也能把你抓回来！”

“嘘！——别说了，那边又回来了四五十个。”

不到一个时辰，年前释放的三百九十名案犯，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太宗李世民边溜达边看，一边和两位大人不痛不痒地聊天。

“怎么样戴爱卿？我说的没错吧？——堂堂华夏，岂能滋生一些心胸狭隘阴暗无常之徒！”

“万岁圣明！”戴胄一拱手，眼睛瞟着两边，仍是不无忧虑，“只怕会有漏网之鱼呀！”遂命手下人点讫报来。

李世民转向大舅哥。“无忌兄，你看我的臣民从者云集，呼声响彻云霄，感想如何？——经由此事，玄武门之变造成的影响会不会也像寒冰一样，被一层层融化掉呢？”

“会！我看会！”长孙无忌笑容满面，连连称妙。

太宗甚为得意，如饮醇酿，不觉微醺。

漫步到归来的死刑犯张武面前，三个人停了下来。看破红尘的张武还在呆呆地回想着年迈的老娘，这时眼前猛然出现一行人影，令他倏然一惊，赶紧跪下来磕头。

“谢万岁爷！谢万岁爷！”

“起来说话。——张武，你娘安顿好了吗？”

“回万岁爷，安顿好了。房子也修了，庄稼也收了，又种上了。——好邻居帮我照顾着呢。”

太宗看看戴胄。戴胄上前一步：“欺人太甚的赵衙内赵多宝已经被拿下了，所有的事实供认不讳，现在正押在南大狱服刑。”

张武的泪又哗地下来了，边擦泪边跪下磕头：“我那悬梁自尽的妹妹，终于可以告慰九泉了！”

太宗接着往前走。手下人近前禀报：回来死刑犯三百八十九名，还有一名徐林未到。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围观的老百姓亲眼目睹天颜，一个个兴奋莫名，目不转睛，啧啧赞叹：年纪轻轻，貌不惊人，做事惊天一笔，落地生风，让人叹为观止！散而复聚的死刑犯们更是一脸义愤，咬牙切齿：这个徐林，拿不起放不下，非君子之为也！一个苍蝇沾染得满锅里腥！

正喧声大气喋喋不休间，前面的声音大了起来，像锅里的水达到了沸点。不大一会，人群开始往后缩，中间闪出明晃晃的一条大路，一辆牛车上趴着面黄肌瘦的徐林急急驶来。

来到近前，徐林滚下牛车，趴在地上磕头。

“万岁爷，长孙老爷，戴老爷，小的生病归队来迟！死罪！死罪！前来领刑！”

看看日晷，午时三刻已过。太宗和长孙无忌、戴胄相互看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原先的担忧一散而光，一个个喜笑颜开。太宗还兴致勃勃地打趣徐林，

“怎么？还雇着车前来找死呀？”

徐林一脸郑重：“万岁爷皇恩浩荡，小人心事已了，死而无憾！”

时隔一年，三百九十名被释放回家团聚的死刑囚犯，现在又重新聚集在一起了，一脸平静地望着大唐天子，静静等候他最后的发落。

太宗李世民的目光一一扫过去，像阳光照耀着每一个人。从这些触犯刑律的爷儿们身上，他看到了东方大唐的铁骨铮铮，宁折不弯；他也深为子民们的辛苦劳作而感动，为藏在阴暗处的蛀虫们的蠢蠢蠕动而感慨！越过这些死刑犯，他望向前面浩浩荡荡的百姓。他们和皇上目不转睛地对视着，目光里发出来的信息五味杂陈：有希冀，有惶恐，有悲壮，有不屈！是他们扛起了大唐的江山！是他们创造了盛世繁荣！安人宁国，理乎先存百姓！

随着太宗世民的转身和挥手，身后的总领太监上前一步，拿出早已拟定好的圣旨，宣布三百九十名归队死囚，就地全部赦免！

平静如水的脸上一张张先是惊愕，继而叶绿了，花开了，水涨了，雨下起来了。大家大呼小叫，你拥我抱，一时间鸟儿翔集，锦鳞游泳。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张武像是聋了一般呆在原地。别人戳了他一下，才如梦方醒。他傻傻地问皇上和两位大人，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可以。现在就可以。”

“那——，我那烧饼铺子是不是还可以开了？”

“开！怎么不开？国家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饶过一个坏人！放心大胆地做生意吧！”

兴奋莫名的张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过了一会，他又莫名其妙地跑了起来，边喊边跑：

“我赶快回去看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