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弘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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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哥哥翻山越岭打来的电话，利尔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又一次玩起了离家出走，并且留下了遗言，不知所踪。
撂下手中的一切，单位所有的工作一时变得无足轻重，名和利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只有一电话线联系的儿子是他生命中沉甸甸的分量，废了寝，忘了食，他终于赶上了飞机，一路不停地发出呼唤，一遍遍搜寻着儿子的行踪。
另一方面，利尔耳边还响着各种各样的杂音，充斥于耳，不扰其烦：前妻的嗔怒，现任的抱怨，更多的是哥哥的愤怒。利尔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都对着自己来？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起来！儿子从小缺少母爱，自从离婚那一天起，自己就觉得愧欠于他，从不舍得说一句，骂一句，更别提打了；工作这么忙，偶尔见上一面，一定要一起吃个饭，一起去逛街，需要什么买什么。爷爷奶奶更是这样，一想起孙子委屈就眼泪汪汪，转身咒骂那个胡作非为的妈，整天圈养着他，从不舍得劳累他一个脚趾头。眼见这么大了，到了接受教育成人成才的时候，哥哥这里生活安稳，两个女儿引导有方，原想着送到这儿来帮助塑塑形，长长心，明明理，定定性，一路健康成长，没成想结果变成了这样！
利尔上天入地地寻找着儿子，东一头西一头苍蝇似的乱撞，茫然无措地在山海人群中寻觅。父子连心，儿子最终还是回应了父亲，告知了自己的方位。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在一座面海而立的大桥上，利尔看见了形影相吊的儿子，在海风中显得那么孤弱无助！
“聪聪……”利尔眼眶一热，差点掉了泪水！平安是福！所有的努力没有白费！
“爸爸！”聪聪看到了亲爹，找到了温暖的小巢儿，脸上已是泪水斑斑。
两人相拥着，两颗心激烈地跳动着，相互擂击。等情绪平息了，利尔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头，一边问：
“你大伯打你了吗？怎么不听你大伯的话？说不上学就不上学，要死要活的，不知道爸爸有多担心你吗？——当初不是你非得要来这儿上学的吗？说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不会嘲笑你的，一切可以从头开始吗？……”
“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来！”不等利尔说完，聪聪开始噘嘴，拧巴的像一头没有缰绳的小驴，“天天早起，一学一天，晚上还得上自习，回到家大爹还看着学习，一会也不让玩儿。——不好好学习就瞪眼，说话还难听，今天又骂我——真难听！我都说不出口。——看来不是他儿子，待我那么凶……”
“骂你也是为你好啊。——打你了没有儿子？”
“没有。要打我早跑了，还能等到今天！”聪聪这会儿神智恢复过来了，两手拉着爸爸，眨巴着眼睛，像一条游来游去的鱼。
“太压抑了，爸爸！我真的不想上学了，都把人学呆了，真怕学下去成了神经病！爸爸，你带我走吧，去哪儿都行，反正不在这康城待了。”
利尔抚摸着儿子的头，感觉不到一丁点温度，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从聪聪写遗书留给老师的行动中，他已经看出，这孩子把后路堵死了，真的想一去不返。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就不能将就一下孩子！他情况特殊，太需要关爱了，暴风骤雨的咒骂他哪能受得了？不就是一部手机嘛！大不了我再补偿个新款的，犯得上与一个孩子较真嘛！
回到哥哥家里，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摆了一桌子菜的哥哥嫂子半是欢迎半是警惕地把他们接了进去。聪聪一言不发，直接走进自己的卧室，留下一个冷冰冰的背影。利尔不尴不尬，没话找话说，不紧不慢地小声回答着哥嫂的盘问。哥哥把事情原委简要一说，意思让弟弟评判评判。嫂子不时地插上一句，见缝插针地贴上自己的功劳簿。看着儿子与这个家渐行渐远，想着自己天南海北邮寄过来的美食美酒，一次次打来的心细如发的费用，利尔的心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坠着，坠着，经过了再三的跌宕，现在终而止于要见分晓了，他终于也一言不发了。
没有犹豫，没有挽留，利尔带着儿子，悲怆地踏上了返乡的路。他知道，自己和哥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大道宽宽，各走一边。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钱了！只剩下儿子了！一切为了儿子！大不了我和他一起流浪天涯！
怀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情感，利尔远离了现妻、哥哥和姐姐的视线，咬咬牙，费尽跋涉，拐弯抹角，把聪聪又送进了一家寄宿学校。不找张屠夫，我就不信吃不了褪毛猪！他把这家寄宿学校里的二把手约来了，一起吃饭。这是利尔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当然有话能好好说。利尔交待了许许多多的注意事项，接着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投入到单位补交作业的工作中，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拉长线放风筝。
独立自强的孩子都是让人省心的，好像顺风开船，虽有风浪但有惊无险。拈轻怕重的娃子总会给你制造事端，好像缺氧的鱼，不时出来冒泡。几个月后，利尔接到了老同学打来的电话。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急电把他召到了医院，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聪聪泪水涟涟，正躺在床上输液呢。老同学双眼布满了血丝，不无忧虑地看着利尔，欲言又止。
利尔轻柔地安抚着儿子。一米七多的大婴儿在父亲的呵护下，慢慢睡着了。利尔松了一口气，和同学悄悄退到室外，一起说话。
“怎么说你呢！——养了这么一个儿子！”老同学劈头就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啦？挺听话的呀？”利尔有些不解。
“我让你看看这些现场图片！”老同学说着，从手机里翻了出来。
“你看：这是臭鞋子，臭袜子，要洗的衣服，一大堆，能熏人一跟头！这是买的吃的，垃圾食品，一堆，上面好像生出来会动的东西了，看见让人起鸡皮疙瘩……”
利尔一边看手机，一边看老同学，他觉得有点大惊小怪了：他还是个孩子，犯错是难免的，你不能当大人来对待呀！他不明白，怎么人人都对聪聪那么苛刻！难道真的不能为他创造一处适宜他生长发展的环境吗？
看到利尔不解的眼神，老同学无语了，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堂堂名牌大学出来的天之骄子，竟然无知到如此地步！他问利尔，你是不是一个父亲？知不知道养不教父之过？教育引导孩子成长，首先是父母的责任，教育只是提供了一个推力，社会只是提供了一个张力。
利尔听着老同学喋喋不休的言辞，欲说还休，心里越来越疑惑，怎么越来越像自己的哥哥？
“树大自直。聪聪长大了自然就明白的！——再说了，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地为他打拼，他都看在了眼里，记在心里了。前有车，后有辙，他能歪到哪里去？”
看着利尔的百般辩解和执迷不悟，老同学感觉不可思议。他沉吟了一下，换了一种问法。
“你和聪聪每天都交心吗？你知道他每天都在想什么干什么吗？”
“这个倒用不着吧？——他告诉我一切挺好的，学习也不错，老师都夸他！”
老同学苦笑了一下，又翻开了手机：“你看看，这是他的成绩单！优秀吧？……这是班主任转给我的老师评语，同学们的告状信，这些！这些！……你都看看！看完了告诉我，你对这个儿子了解多少？”
利尔一张一张翻看着，一场酝酿已久的疾风骤雨朝着自己的心脏迎面打来，一时措手不及。他不明白，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儿子竟然无动于衷，一块烂泥糊不上墙，反而滋生出浑浑噩噩的杂草和蚊虫！
利尔悲从中来，痛苦万状：“你让我怎么办？——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还不行，还能干什么？我总不能一天到晚盯着他吧？——我有我的事业，我的工作，我要为他打下一份家业啊！”
“你呀你，怎么说你！”老同学恨铁不成钢，恨不得钻进利尔的脑子里给他划出来一张人生成长线路图，“教育子女成长，是一退六二五的事情吗？教育是情与情共融，心与心交流，是持续发力滋润一片地，是每天关注一株苗的生长，是一棵树去摇动一棵树。这份工作，首先是父母的任务。每个问题孩子的背后，至少站着一位有问题的家长！”
利尔无言以对，却又觉得自己没错，聪聪可怜，嘴里不停地咀嚼着生活的苦涩。
老同学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以为要什么给什么，一切顺着孩子就是帮助他成长？恰恰相反，正是你这种要天许半个的大无畏的关爱害了这个孩子，把他娇惯成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样子！”
“你惯他，将来社会可不惯他！现在没有礼貌，悠游无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走上社会以后，可没有这样的出路等着他！到那时，走到哪都需要手疾眼快，干啥啥行的行家里手，更别说说不得骂不得，动辄添堵了！一句话，你不把孩子往这条道上引，累死你他也不知道体谅！金山银山，万贯家业，也只会让他坐吃山空，一扫而光！”
利尔心想，哥哥当初也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故意为难聪聪呢！看来大家的看法都一样。老同学察觉了利尔神情的变化，又讲了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做阐释，其中一个例子父母彻底醒悟，俯下身子和孩子交朋友，积极配合老师和学校，把孩子引上了健康发展的快车道。另一个例子父母自以为是，指手画脚，孩子毛病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枝桠横生，最终肢端肥大，没有正形，家庭推不出去，工作单位拒之门外，父母终日哀叹，后悔无及。
看着利尔听得翘舌不下，老同学看着他的眼睛，推心置腹地说：“其实，我小时候就挺皮的，一点不让父母省心。我的父母吃喝住穿都能依我，就是不惯我毛病。毛病出来了，拿起东西就修理我。我也曾反抗过，一哭二闹三上吊，一点不管用，以后自然乖乖地老实了，接受父母的引导往前走了。”
随着老同学春风化雨的讲解，利尔渐渐地想通了，思想从密不透风的羊肠小道转到一望无际的高原上来了。通过儿子的荒唐行径，他仿佛看见了漂泊的将来。现在他觉得，钱应该还不是主要的，自己首先要摸准聪聪的脉搏在哪儿，怎么样跳动。他望着老同学说：
“不好好学习，我先给他停了，弄到工地上去，锻炼两年再说。”
老同学点点头：“对，让他感悟感悟，什么才是人间真正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