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开店

上海这地方，原先老式的里弄不少，沿着一条小道往里走，七拐八拐，就进了一条不长的里弄，里面左凸右凹，你说我嚷，一派生活景象。顺昌路就是这样。这是清朝光绪年建的百年老街，满面尘霜，烟火蒸腾，不远处一个吃货的落脚处：这是蛋糕店，那是馄钝铺；这是锅贴店，那是家常菜……不长的街面，十来家呢，好像一群顽童挤挤挨挨，对着过往行人挤眉弄眼，让你忍不住停下来。

那就停下来，顺腿走进蛋糕店。不大的门面，上下两层。一个中年人笑容可掬地迎上来，殷勤地搭话。里面一个年轻的小伙正在卖力地盘面，定型，烘培，干得一丝不苟。一问是叔侄俩，福建来的，到上海谋生计来了。品尝一下，味道还可以，和眼前人一样，殷勤中透着实在。

出了这门，不假思索拐进了隔壁。这是一家锅贴店，一中一少两个妇女正在兜售生意。一问是姑侄俩。哦！亲帮亲，故帮故，挺好的嘛！活好指使，人好调理，心不别拐，财不外飘。真心祝福她们生意如笑容，灿烂暖人心。

出的门来，往前走去，街面更嘈杂了。卖鱼的，卖菜的，望见你来仿佛见了亲人，声色俱美，频送秋波，使你想起了地下党在对暗号。看着你脚步不停留，目不斜视，感觉没戏，马上又把目光按到下一个人身上，筛子似的过滤。

这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情形，上海还处于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情意里，光鲜的地方已经完全与世界接轨，旮旯缝角还在古老的大树下乘凉，活像一个开了眼的女郎，烫了头，描了眉，眼波流转，一派摩登，可身上的内衣，还是自家做的土家布，说话时一不留神忘记了拿捏声调，又露出了白相，还原了乡土本色。

一零年，上海承接了世博会，借此东风，破烂不堪的一些地方该整治的都整治了，整个上海焕然一新，从里到外透露着新鲜气息，空气感觉都变了样。念旧的人感慨之余，忍不住再到顺昌路转转，故地重游，想找回原先舌尖上的味道。

还有这条小街，不过看着顺眼多了：大清早没有装满厨余垃圾的清洁车和人了，也不见了污水横流和酒气熏天，倒不时看见个警察在晃悠。哦！建了个地铁口，上档次了，也方便多了。

慢慢地走，慢慢地看。蛋糕店不见了，锅贴店不见了，咦？这里成了一处家常菜馆。觉得肚子饿了，进去瞧瞧。迎上来女掌柜，怎么眉眼那么和善？目光里透着亲切。哦，记起来了，还是八九年前的那位姑娘，和姑姑一块开店的。年轻后生转过头来，一脸虔诚的笑。这不是蛋糕店里的小伙嘛！福建的，几年不见，两个人合伙做买卖了，敢情一个锅里吃饭了！

一问，可不是！萝卜白菜，你吃我爱，朴实孩子，纯情买卖。小店不大，可很整洁，一共两张餐桌，小本生意，两个人围着你，随时听你吩咐，眼神里的光波波地动，生怕你不如意撒腿而去。

那就坐下来，要个本帮菜尝尝，浓油赤酱，味道厚一点。你说咋做他咋做，完全照着你说的来。端上来尝一尝，皱皱眉头，开始评头论足。小伙子侍立一旁，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连连称是，一点也不生气。伸手不打笑脸人，你还有什么脾气？看着他们忙里忙外也不容易，一年赚不了几个钱，听说第一年年底盘账，两个大活人只赚了两千块！所有的辛苦劳累，起早贪黑，全都让风刮跑了，让雨冲走了，不见了踪影！可怜兮兮唉声叹气之后，过年时想出去吃个饭，顺便学学人家 的手艺，到了一家小肥羊门口，贵得吓人的价格刺激着两人默不出声地回转，一人一个泡面吃了，过了一个黑云压城的年。

歇一歇，想一想，还是慢慢干吧。认准了的路就要一条道跑下去，路遥才知马力呢。卖糖稀的盖大楼，都是慢慢熬出来的。果不其然，几年后你再来，他们还在！只是门面更整洁了，变得上下两层了，餐桌多了不少，也有了雅间。勤劳的女主人收拾个不停，门里门外都笑盈盈地看人。进得门来，呵！有菜谱了，一百多道，海陆空都有，凉的热的烹煎炸煮，都在里面呢。不由得冲着老板伸出大拇指，有志者事竟成啊。老板不自然地笑，受宠若惊，解说自己是打生不如混熟，一呆二十年了，来往的都知己知彼了，谁家不想做饭了，就进来指导小两口炒两个菜，凑合一顿。天长日久，本帮菜，潮汕菜，川菜，摸索着有模有样了。看来做人还是要靠实诚，这不都在上海置业安家了。不简单！不简单！

要个菜，慢慢吃。久违的氛围，不一样的感觉，芝麻开花节节高了。门口闪进来一个大小伙子，学生模样，一脸汗水，叫一声爸妈，直奔里面去了。儿郎也进城念书了，真是混出名堂来了！

正是饭点儿。两口子忙里忙外，笑容一直没有掉下来。一个陌生顾客说是去厕所，不知什么时候溜掉了，桌上摆着一盒烟和火机。过去一摸是空的，知道又是吃白相，叹了一下，也不生气：“反正你都吃不起了，就当作救助吧。”

打开了话匣子，聊起了过往的这些事：白吃的，打架的，房东嫌吵堵上门的，一边生气，一边上火。也曾围追堵截，也曾点头哈腰。一切都过去了，云淡风轻。派出所就安在不远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

两个人一起送客出门，看着你走远，好像依依不舍的亲人。畅想着大上海一片片的日新月异，闲看着周围一处处的更新换代，改头换面，心想这地方还能有滋有味地呆上几年？升级改造之后，只要不是太远，这家小店还会顾客盈门的，毕竟是知根知底的实在买卖，多少人老远打车过来吃呢。

抬头一看，顺昌路！可不是呢，心顺则昌！